山海獸神錄(二十二)舉父 · 長右

【序】

西次三經之首,曰崇吾之山,在河之南,北望冢遂,南望䍃之澤,西望帝之捕獸之丘,東望䗡淵。有獸焉,其狀如禺而文臂。豹虎而善投,名曰舉父。——《山海經 · 西山經》

東南四百五十里,曰長右之山,無草木,多水。有獸焉,其狀如禺而四耳,其名長右,其音如吟,見則郡縣大水。——《山海經 · 南山經》


【朋友】

每次來到夸父族的營地,都能看到角落裏有個瘦瘦小小的半大孩子,獨自默默扔着石頭。即便我們帶來的是夸父族最愛喫的各種魚類,也最多就是讓他停下來看兩眼,然後繼續向遠處的靶子丟出一顆顆拳頭大小的圓形石頭,彷彿這世上沒有什麼比扔石頭更重要的事了。

雖然他三米多的身高比我要高出許多,但相比成年夸父族人七八米的身高來說就不夠看了。即使同齡的夸父族人也都有四五米,在他們中間,又瘦又小的他就像個營養不良,還不合羣的受氣包。

可奇怪的是,我發現所有夸父族孩子看他的眼神都帶着一絲敬畏,而不是輕蔑和鄙視。這在崇尚力量和身高爲王的夸父族中簡直不可思議,也讓我對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你好,我是小佑,長右族的,你叫什麼?交個朋友唄。”我脫離了運送魚貨的車隊,蹦跳着跑到他身邊,儘量展現出友好和誠意。

“……舉,夸父族……好的,朋友。”他轉頭瞟了我一眼,又沉默了一會兒,才斷斷續續說出幾個字。可就在這期間,他卻沒有停止手上的動作,四五塊石頭被接連扔了出去。速度奇快的石頭,甚至看不清軌跡,連續不斷打在數百米遠的一棵鐵梨樹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堅硬如岩石的樹幹已經在長期的打擊中出現了一個深深的大坑,看這情況,已經離斷裂不遠了。

“舉?有意思的名字。你這是在幹什麼?扔石頭比喫魚還重要嗎?其他孩子都去搶魚吃了, 你不喜歡喫魚?”我一下子問了好幾個問題,因爲他太有趣,也太不尋常了,我實在無法剋制心中的好奇。

“愛喫,搶不到……近戰打不過……石頭丟得準,就不會被欺負。”舉依然沒有停下動作,只是在撿石頭的空當又轉頭看了我一眼。旁邊一米多高的大筐裏,石頭已經見底了。

“要不,我請你喫魚吧。我們長右族只喝水,每天要喝很多很多水,魚對我們來說很麻煩。所以,咱們可以合作,我喝水,你喫魚。如何?”我眼珠一轉,計上心來。

“好……可是,魚很小,又快,不好抓。”這次舉終於停下了繼續仍石頭的練習,皺着眉慢慢說道。

“我的天賦能力能把河水吸到空中,魚也會隨着水被吸上來,然後你用石頭扔它們……”隨着我說出自己的想法,能明顯看到舉眼中的光彩越來越亮。


【信任】

“舉,帶着孩子們躲到山裏去,我們會全力拖延軒轅氏的進攻。快去吧,時間不多了。”老邁的夸父族族長,拄着手中的銅棍,原本佝僂的背,隨着他的話逐漸挺直。就像保護部族的意志變成了一股力量,注入他的身體,讓他彷彿瞬間又回到了壯年。

“不!族長,爲什麼所有成年戰士都可以去前線,唯獨我不行?我能在遠處殺掉更多的敵人!我……”他仰着頭,梗着脖子,不服氣的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倍的老族長。可顯然,這就是他被留下保護孩子們的原因。只有正常夸父族人一半的身高,讓他根本無法適應夸父族的常規戰法。

“我知道,舉,論個人綜合戰力,你是族裏最強的,甚至已經沒有人敢挑戰你。可是,部落之間的正面作戰,個人戰力的作用微乎其微,而且你從來沒有進行過團隊戰的訓練。投擲技能也更適合在叢林中生存,所以纔將保護孩子們的任務交給你。這不是看不起你,反而是對你的信任!”老族長的理由很充分,在我看來,這也是最好的安排。

舉咬着牙,想要反駁卻又找不到合適的理由。痛苦和倔強糾結在一起,讓他的臉顯得有些猙獰。我始終默默站在一旁,不發一言,因爲我知道他必須自己做出抉擇。是忍辱負重的活下去,承擔起保護孩子們的責任,還是不顧一切的殺上一場,徹底釋放壓抑許久的悲憤。這看似不對等的選擇,實際上卻艱難無比。

兩年前,蚩尤與軒轅黃帝在逐鹿決戰,夸父族因爲常年受到蚩尤的饋贈和禮遇,不得不以盟友的身份參與了戰爭。連番大戰之後,蚩尤戰敗身死,強大的五獸軍團覆滅。蚩尤的附屬部族和各方盟友都遭了殃,成爲勝利者不除不快的對象,夸父族也不例外。

舉的父母和兩位哥哥都先後在抵抗軒轅氏的戰鬥中犧牲,而他卻無法在戰場上爲他們復仇,這莫大的屈辱和不甘始終折磨着他。如今,夸父族已經到了全族覆滅的邊緣,可他依然得不到上陣殺敵的機會,這種痛苦我體會不到,卻完全可以理解。

“小佑,我可以信任你嗎?”老族長將視線轉向我,高大的身軀並沒有給我太大的壓迫感,反而是他眼中的溫和與善意,讓我心中一疼。

在夸父族生活了這麼多年,除了小舉,就只有老族長對我最好,即使明知道我是被蚩尤派過來監視夸父族的。他還是像對待子侄輩那樣對我,我調皮搗蛋,他會批評,我做了好事,他會表揚。在老族長眼中,我從來都不是小奸細,只是個普通的,值得關愛的孩子而已。

“蚩尤大王已經戰死,我的任務早就終結了,現在我唯一的身份就是小舉的好友,也是夸父族的朋友。族長請放心,我會守護小舉,也會幫他保護好孩子們。”我毫不猶豫的承諾,這不是輕率,而是長右族的本心使然。

小舉也看向我,眼中滿是感激,彷彿我的表態終於讓他做出了選擇,他的表情不再糾結,向我堅定的點了點頭。至於我以前的身份,小舉也早就知道了,甚至幾乎全夸父族的人都知道,卻沒有人因此而責難我。

這就是夸父族的性格,單純善良到幾乎沒有戒心的地步,這是美好的,也是糟糕的。擁有強大的戰力,卻因爲每年幾車新鮮海魚的饋贈,就被蚩尤輕易綁上了戰車,從而到了要被滅族的境地,還有什麼比這更糟糕的嗎。

“幸不辱命,我已經按照您的計劃與軒轅黃帝談好了。夸父族將覆滅,但孩子們會活下來,以另一種狀態,另一個身份,一個新的種族。”當小舉大步向外走去,準備接受他的命運時,我則用靈力傳音給老族長。

老族長回以苦澀的微笑,再未言語。我向他深鞠一躬,轉身跟上小舉的步伐。對於我來說,接下來的事纔是最艱難的,不是事情難辦,而是心裏上的坎兒,難過。


【絕交】

“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小舉茫然的看着自己身體的變化,眼中滿是驚詫和絕望。我的心也一陣陣的抽痛,我知道是爲什麼,卻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解釋。

此時的小舉,原本四米多的身高已經縮小到一米多,皮膚上長出了濃密的毛髮,帶着似虎又似豹的花紋。背部弓起,頭上長出一對尖角。雙臂修長,雙腿粗壯,手腳都變成了爪型,鋒利的指尖閃着寒光。如果不是面容變化不大,連我都不敢相信這還是小舉。

不僅是他,所有夸父族的孩子們都變成了這副摸樣,所有人都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變化。而這一切變化都是在對夸父先祖的祭拜之後,短短几分鐘內發生的。

“呼……小舉,你聽我說……這是老族長的意思。只有改變種族的形態,才能真正避開敵人的追殺,讓大家活下去。所以,老族長不惜消耗壽元與先祖溝通,求得了這一祕法。他知道如果告訴你們,這些熱血的孩子們肯定不會同意,於是就拜託我將你們帶到先祖祭壇,並在你們祭拜的時候啓動提前佈置好的轉化大陣……”我緩緩的說出實情,卻始終不敢與震驚的小舉對視。

夸父族的身高在戰場上也許是優勢,但在逃亡和隱藏中卻是最大的弱點,如果不能改變這個弱點,夸父一族必定滅族。對於老族長來說,爲了讓部族延續下去,他沒有選擇,也殘忍的剝奪了別人的選擇。

那些註定要犧牲的成年戰士,這些被迫轉換形態的孩子,還有我,一個註定要承擔罵名的外族,我們都沒有選擇,或者說都甘願或不甘願的選擇承擔自己的責任。所以,當我聽到老族長的計劃和請求,即使心中無比痛苦,卻還是無法拒絕。

嗷嗚……隨着一聲高亢的吼叫,小舉原本矮小的身軀突然開始長大,佝僂的背挺得筆直,毛髮收縮進皮膚中,四爪也變成了手腳。僅僅三息時間,小舉就又變回了原來夸父族的樣子。他呆呆的看着雙手,感受着迴歸的力量,像是明白了什麼。

我也沒想到小舉能這麼快發現其中的隱祕。實際上,轉換祕法並不是將形態完全轉換,而更像是封印術和化形術的結合,只不過是強制的。也就是說,一旦小舉他們將力量提升到巔峯,就能暫時衝破封印,讓自己變回夸父族的形態,同時讓力量回歸。這實際上是給了孩子們最後拼命的機會,否則萬一事情敗露,孩子們連一絲生還的希望都沒有。

正當我在心中佩服老族長的遠見和高明,卻看到小舉擡頭看向我,那通紅的眼眸中,蘊含了處於狂暴邊緣的憤怒。我不禁心中嘆息,這段友誼終於還是走到了盡頭。

“我很想一巴掌拍死你,可我也明白,你和老族長都是想讓我們活下去。我不能怪你,卻也無法當作什麼都沒發生。你走吧,從此我們恩斷義絕,夸父族也不再歡迎你。”小舉的話讓我渾身一震,即便早就有了覺悟,可真到了這個時候,依然無法平靜的面對。

我面無表情,強裝不在意的點了點頭,最後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你們不能再叫夸父族了,老族長給你們起了個新名字,叫舉父。另外,不用擔心軒轅氏的追殺,我已經受老族長所託,代表你們與軒轅黃帝達成了和解。夸父族必須覆滅才能平息他屬下的怒火,但舉父族將受到黃帝的承認和護佑,只要你們不解開封印自我暴露。”我邊走邊說,始終沒有回頭,也沒有再得到任何迴應。

可就在我即將轉過山腳的一刻,彷彿聽到了一聲若有若無的“小佑,謝謝”,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自我安慰產生的錯覺,但也足夠我挺直腰板,大步向前了。


【守護】

“黃帝殿下,謝謝你放了小舉他們,既然你信守承諾,我也會遵守我的誓言,從今往後,你便是我的王,我會傾盡全力爲王效力。”我在軒轅黃帝面前誠懇的低下頭,表示臣服。這便是黃帝放棄斬草除根的另一個條件,只是老族長並不知道,小舉也不知道。

“很好!小佑,我之所以要讓你加入我的陣營,不僅是因爲你是長右一族中天賦能力最強的,還因爲你對情誼的看重。你這樣的屬下,是每一位王者都想擁有的,可惜蚩尤先一步發現了你,否則……唉……”黃帝嘆息了一聲。

我明白他爲什麼嘆息。無論蚩尤做過多少惡事,他對我是很好的,也獲得了我的認可。而黃帝,是用交易的方式讓我臣服,這便天然有了一層脅迫的意味,也就無法獲得我全部的忠誠。更何況,蚩尤還是死於黃帝之手,這就讓我與他之間永遠都會有一層隔閡,無法破除。

“我這裏暫時也沒有需要你做的事,你有什麼打算?要回長右山嗎?”黃帝並沒有因爲我們之間關係上缺憾而過多糾結,轉而問起了我的打算。

“不,雖然我的族人都在長右山中,但其中並沒有讓我牽掛的。我會住在崇吾山的外圍,一方面避免其他種族去騷擾新生的舉父族,另一方面也要防止有不聽話的舉父族人出山報復。既然我答應了老族長要守護小舉他們,就一定會做到。”我坦然說出了自己的打算,沒有隱瞞的必要,黃帝想要查清我的動向是易如反掌的事。

“你都聽到了吧,我沒有騙你,出來吧。”黃帝沒有迴應的我話,反而朝着大殿的另一側說道。隨着黃帝的話,一個身影從陰影中走出來,正是小舉。

我震驚的看着他,隨後轉頭怒視黃帝,沒有說話,全身靈力瘋狂的提升着,隨時準備出手。雖然我知道自己根本不是黃帝的對手,可也顧不得了。

“不要誤會,不是我抓他來的。是這小傢伙自己來的,他猜到夸父族覆滅的條件並不足以讓我放過他們,必然還有其他的交易條件。他覺得是我要奴役你,我說只是讓你臣服,但他不信,要用他自己的命來換你的自由。所以,我就讓你自己說給他聽。”黃帝並沒有因爲我的不敬的動怒,反而用欣賞的眼光看着我們。

“王……我……小舉……”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即將沸騰的靈力也像被潑了一盆冷水般的瞬間歸於平靜。

“小佑,抱歉,當時我必須趕你走,我沒有信心能鎮得住那些暴怒的孩子們……”小舉滿眼感激,歉意的說道。

“你不怪我,我就很開心了。”我微笑的說道,失而復得的友誼,讓我心中充滿歡喜。

“我們一起回崇吾山吧,我帶着孩子裏住山裏,你住山外,我們做一輩子的鄰居。”小舉向我說道,又向黃帝點頭示意,然後便向着殿外走去,極爲無禮的沒有跟黃帝多說一句話。

我在心裏爲小舉捏了一把汗,卻也沒多說什麼。無論因果如何,畢竟軒轅氏是覆滅夸父族的仇人,小舉的所有親人也都是死在軒轅氏手中,這讓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原諒黃帝。能抑制住自己的憤怒,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舉父族長,我知道我們之間的仇恨無法化解,但我希望這仇恨僅限於我們這一代,不要將它傳遞給下一代。爲此我承諾千年之內,舉父族只要不踏出崇吾山就會受到我的保護,如何?”黃帝的聲音在身後傳來,竟然是用平等的語氣,毫無勝利者對待戰敗者的強硬態度。

小舉的腳步停頓了一下,側過臉來點了點頭,隨後繼續向殿外走去。而我,也向黃帝點頭致意,這次我心中真的有了一絲敬意。


 2020.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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