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樣板年代》25.只盼着深山出太陽

喬玉良跟隨陳部長進了禮堂,看見臺子上站了兩個大漢。

長絡腮鬍子那個,就是扮演李勇奇的劁豬匠。另一個高高胖胖的,是扮演參謀長的糧站炊事員。兩人正排着戲。參謀長從模擬的竈臺跟前起身,欲跟李勇奇說話。滿腹狐疑的李勇奇卻不理睬,徑直去竈臺上揭開鍋蓋查看。參謀長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離開。

陳部長拍響巴掌,打斷了排練。他一個箭步跨上舞臺,回頭伸出個手指頭,掃射一般劃拉着臺下樂隊的幾個人:“來來來,‘深山問苦’,‘八年前’那一段。”

聽說改練“深山問苦”的“八年前”,樂隊的人都騰出手來翻樂譜,李勇奇和參謀長自行退下,臺下扮演常獵戶的演員起身往臺上走,扮演小常寶的供銷社營業員跟在他後面。

陳部長伸出手,朝着供銷社營業員往下按:“你你你——你先等一下。”

他一手按住營業員,另一隻手往上勾,招呼喬玉良上臺,姿勢像個籃球裁判。

在場的人都看喬玉良,又回頭看陳部長,大家都有些糊塗。“八年前”,是小常寶、常獵戶和楊子榮的戲,你不讓營業員登臺,叫這個小夥子上去幹什麼?這是要整哪一齣?

喬玉良一開始也沒有反應過來,遲疑了一下,才明白陳部長是讓他上去演小常寶。他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愣愣地站在那兒。陳部長站在臺上向他招手,那是領導的期盼,那是黨的召喚啊。他身不由己,彷彿被巨大的魔力吸引,恍惚間就來到了臺上。

喬玉良上學的時候,也經常上臺參加演出。他爸爸組織京劇票友會,也愛把他帶去唱一段或者演一出。可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真地好久沒有上過臺了。今天重新登上舞臺,站在這裏,他感覺既熟悉又陌生。臺下的那些人都在看他,他忽然就有些慌亂。慌亂中他發現一張熟悉的臉孔,那是青崗中學的老劉劉老師。

劉老師端坐的樂隊之首,手把京胡,正朝他頷首微笑。

有劉老師在這兒坐陣,有劉老師的京胡伴奏,喬玉良有了底,心裏踏實下來。

扮演常獵戶的演員還在發呆,沒搞清楚怎麼回事。這邊廂,陳部長已經拉開了楊子榮的架勢。他左手往後,把着他背上並不存在的雪山披風,右手向前,伸向喬玉良,殷切呼喚:

“孩子!毛主席、共產黨會給我們做主的,說吧!”

喬玉良也一瞬間進入到小常寶的狀態,他痛下決心,毅然昂頭:

“叔叔!我說,我——說!”

這一聲回白,嗓音清麗,劃過禮堂。在場的人除了陳部長和劉老師,全都大驚失色。眼前明明是個小夥子,怎麼一張口卻發出了小常寶的女聲?

劉老師率先拉響京胡,其它樂器也緊跟着走起,奏出“八年前”的過門兒。

喬玉良調勻呼吸,屏氣凝神,緩緩開口唱道:

“八——年——前,風——雪——夜——,

大禍!從——天——降——!

座山雕!殺我祖母擄走——爹孃——”

唱腔細膩工穩,氣息張弛有度,板眼起落分明,嗓音悅耳動聽。這“八年前”唱得如此標準正規,簡直就跟收音機裏的小常寶一模一樣。大家既意外,又驚喜,一個個瞠目結舌,傻傻地望着臺上。 有人難免私下裏犯嘀咕,這傢伙究竟是個男的,還是個女的?

“八年前”是大家的通俗叫法,這段唱的正規的名稱,就是《只盼着深山出太陽》。這是《智取威虎山》裏面的經典唱段,在全劇中舉足輕重,也是小常寶最出彩的一段唱。

那小常寶的身世也夠慘的,祖母被座山雕匪幫殺害,母親跳澗身亡。爲躲避匪患,她女扮男裝,假充啞人,有口無聲,整整八年。如今遇到親人解放軍,一肚子的苦水再也憋不住。啞巴開口,便字字血,聲聲淚,感人肺腑。

此時此刻,喬玉良已經全身心融入小常寶這個角色。只見他,輕啓雙脣,滿面悲憤,眼角眉梢都似恨。小常寶呼喚已故母親那一句“娘呵——”,他聲音收攏似涓涓細流,唱得情真意切,如泣如訴。“到夜晚,爹想祖母我想娘”一句,唱得更是淒涼哀婉,讓聽者鼻發酸,眼生潮,柔腸百結。臺上臺下的人,都忘記了他的性別,被他帶入到劇情之中。

陳部長站立臺上,角色在身。但他人在戲裏,卻神在戲外。他扮演着楊子榮,深情凝視着小常寶,但作爲陳部長,凝視的卻又分明是下鄉知青喬玉良。喬玉良演唱的小常寶,完完全全征服了他,那一字一句,都沉沉叩擊在他心絃的敏感之處,讓他魂不守舍。他又一次感到迷惑,拿不準是小常寶的血淚控訴感動了他,還是喬玉良男作女態的精彩表演打動了他。

唱段進行到快速的垛板:

“盼星星盼月亮,

只盼着深山出太陽,

只盼着能在人前把話講,

只盼着早日還我女兒裝,

只盼哪——”

這一連幾個“只盼着”,喬玉良唱得奔放流暢,如江河傾瀉,勢不可當。那是小常寶壓抑了八年的強烈心聲,那是普天下受苦受難的勞苦大衆翻身求解放的熱切渴望!劉老師跟喬玉良是老搭檔了,彼此形神相通,那京胡跟演唱配合得藤纏樹一樣緊密,水載一般妥帖。

到最後,小常寶抒發起討還血債斬殺豺狼的雄心壯志。只見喬玉良杏眼圓睜,眉頭緊蹙,把對座山雕匪幫的深仇大恨化作渾身力量,一股丹田之氣力透心胸,直逼腦門,滿腔的激情便從脣齒之間迸發出來:

“……討清——八年血淚賬!

恨不能生翅膀持獵槍飛上山崗!

殺盡豺狼——!”

節奏急促明快,如春風馬蹄。調門強勁高亢,似鷹擊長空。劉老師這陣也是全神貫注,他左手把弦右手張弓忙個不停,一雙眼睛卻緊盯着喬玉良。彷彿他是個划船的梢公,前方的險灘激流都在喬玉良的一張臉上。

唱到末句“殺盡豺狼”那“豺狼”兩個字,喬玉良凝神運氣,調門再高一層,然後滑落下來,略一間歇,即直衝頂端。拖腔如風疾行,如弦緊張。中間又蜿蜒向上折了幾折,那幾折似從命根兒裏拼將出來,把個小常寶對反動派的切齒痛恨和殺敵報仇的急切心情,表達得透透徹徹,淋漓盡致。然後才落回到韻上,作了收束。

樂隊堅決有力地奏完最後幾個音,和着京劇鑼鼓完成了驚歎號般的一擊。

小常寶在這當口撲向常獵戶,悽然長呼:

“爹——”

這一段唱把人聽得,只覺得心裏頭實實在在,滿滿當當,再沒有一丁點兒虛空。大夥回過神來,一時間議論之聲嗡然響起。這才注意到,外面地壩上打曬糧食的社員不知什麼時候全被吸引過來了,門口窗外都擠滿了人。有的還在招呼後面才趕來的:“快來看哈!公社宣傳隊來了個假妹兒!唱得幾好哦!”

《只盼着深山出太陽》之後,緊接着是楊子榮的唱段,《管教山河換新裝》。可大家都爲喬玉良的演唱激動不已,心潮難平。有人急於打聽這小夥子是誰,有知道喬玉良的正忙於介紹。連伴奏的也停了下來,隨意跟着插嘴。現場氣氛熱烈,有些亂套。

陳部長也放下了楊子榮的架勢,不打算接着唱了。喬玉良獨佔風頭,他一點也不嫉妒,一點也不生氣。他不停地搓着巴掌,心裏高興得很!心裏高興得很!!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