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俞國寶的西湖

第一次讀俞國寶的那首著名的《風入松》詞,是在武俠小說《射鵰英雄傳》中。

郭靖和黃蓉在西湖邊遊覽,在斷橋邊的酒家中,見到一個屏風上寫着一首詞,就是這首《風入松》:

“一春長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湖路,驕嘶過、沽酒樓前。紅杏香中簫鼓,綠楊影裏鞦韆。    暖風十里麗人天,花壓髻雲偏。畫船載取春歸去,餘情付、湖水湖煙。明日重扶殘醉,來尋陌上花鈿。”

這首詞寫的極有才情。

黃蓉也認爲這是一首好詞,並且解釋給郭靖聽。但是郭靖越聽越不是滋味,因爲他從北方來,知道北面金國對宋虎視眈眈,而這裏卻鶯歌燕舞,釵光鬢影,他當然生氣,說道:“這是大宋京師之地,這些讀書做官的人整日價只是喝酒賞花,難道光復中原之事,就再也不理會了嗎?”黃蓉道:“正是。這些人可說是全無心肝。”

但酒保很爲這首寫在屏風上的詞自豪,因爲上面有皇帝親筆修改的字跡。那是已經做了太上皇的宋高宗,偶然到這裏見到了寫在屏風上的這首詞,“稱賞久之”,認爲“甚好”,但是覺得其中“明日再攜殘酒”一句“未免儒酸”,於是提筆改爲“明日重扶殘醉”。由於太上皇稱賞這首詞,俞國寶也因而得以授官。

聽到是那個害死了岳飛的趙構給修改的,郭靖更加生氣,打碎了屏風,砸了酒店。

宋高宗修改詞句的這個故事是來自周密所寫的《武林舊事》,金庸把它寫在了小說中。

不得不說,雖然趙構沒有收復失地的雄心和才略,但是這一句詞,改的還是相當的好,他的藝術水平還是很高的。但對於一個皇帝,尤其是強敵環伺時期的皇帝來說,並非好事。

1164年,也就是南宋隆興二年,宋與金簽訂了“隆興和議”。 此後三十年雙方無戰事, 暫時的和平也給人提供了醉生夢死的條件。也就有了俞國寶的“日日醉湖邊”。

因此,剛開始對俞國寶沒啥好感。一個全無危機意識,在西湖邊上沉醉的文人,一個靠文采獲得了一個偏安之君賞識而獲得官職的太學生而已。

但,不得不說,單純從藝術角度上來說,他這首詞寫的實在是好。他真的把那種春光無限,風景旖旎,恰然自得的感覺寫了出來。

就這樣,矛盾着,既喜歡這首詞,卻又總覺的讓人無法全身心的去喜歡這首詞。就像蔡京的書法很好,但由於其人品卻總會讓人有些排斥一樣。

後來更多的瞭解了俞國寶的生平,好像其並無惡聲。他是江西撫州臨川人,江西詩派的著名詩人,曾經遊覽各地的名山大川,並且寫下了不少膾炙人口的詩詞。

他與那些誤國的弄臣與佞臣是不同的。

而且,從文化的角度上來說,他對宋代的文化,還是有貢獻的。

因此也就鬆下一口氣,覺得可以放心的去欣賞這首詞了。

俞國寶是讓人羨慕的。因爲他實現了諸多的“自由”。

現在流行期一個句式——“實現……的自由”。

比如,人無需爲生活開銷而努力爲錢工作的狀態,可以隨心所以的花錢了,這就叫實現了財物自由。

後來這一句式越來越推廣,比如可以隨心所欲地購買車釐子了,就叫實現了“車釐子自由”。

而俞國寶,從我們現在的角度來看,實現了諸多的“自由”。

比如“鮮花自由”“坐騎自由”“飲酒自由”“時間自由”“風景自由”……

在這些自由之外,還有一種很多人更難以企及的自由——“才華自由”。

有一首紅遍網絡的諧趣打油詩:“看着風景美如畫,本想吟詩贈天下。奈何自己沒文化,只能臥槽浪好大。”

有很多人是沒有足夠的才華把看到的美景,愜意的體驗表達出來的。

但是俞國寶可以。

他能把它所經歷的這些美好愜意的生活,寫進詩詞,而且寫得十分有才情,轉化爲另外一種美好存儲下來。

他在春天的西湖邊遊覽風景,他的詞作也變成了一種風景。

有人在鑑賞這首詞作時,用了“旖旎”二字,的確非常精準,這首詞,通篇洋溢着旖旎的春光和旖旎的景色。讀這首詞,真的就像漫步在春天的西湖邊上,沐浴着明麗的春光,氤氳的香氣,和暖的春風。滿眼是盛開的紅杏,濃密的綠柳,如雲的麗人;耳邊是抑揚的簫鼓,搖盪的鞦韆……

明代劇作家沈際飛《草堂詩餘正集》評價這首詞:“起處自然馨逸。”“馨逸”二字,我也覺得用的非常精當。

這首詞之所以讓人喜歡,就是因爲詞中那種“溫馨安閒”。

但是這種旖旎與馨逸,卻十分脆弱。是暫時的,被一種兇險包圍着的。就像是一個堤壩中的世外桃源,而堤壩之外,已經波濤洶湧,濁浪滔天,隨時可能衝破堤壩,淹沒這一切。

我曾草草的讀過一遍孟元老所寫的《東京夢華錄》,這是金滅北宋後,孟元老南渡,常憶東京之繁華,於南宋紹興十七年(1147)撰成。非常驚歎書中所描寫的當時東京的繁華和市井氣息。孟元老記載的非常詳細,每一條街道有什麼店鋪,甚至店鋪的主人叫什麼,每天什麼時間段有什麼樣的活動,都記述的非常清楚。在這樣的一種城市環境中,日常也已經如同狂歡,如同節日一般了。

然而,這一切卻隨着北方的入侵而煙消雲散,只能化作一種夢中之華。

而俞國寶的旖旎與馨逸,最終也會變作一種夢中之華。

其實,我們的境遇,不正是這樣嗎?

所有的旖旎與馨逸,其實都是在危機的虎視眈眈下的旖旎和馨逸。

比如,我們實現了諸多的自由,比如照明自由、娛樂自由、飲食自由、衣服自由,但是,我們跟隨着這些自由樂在其中的時候,卻不知道,這些自由的背後,卻也跟着巨大的危險。

比如環境的惡化、資源的危機,戰爭的潛在……

對於一個個體來說,還有疾病。

我們現代諸多的疾病,都是與生活方式有關,而這些生活方式,恰恰是我們諸多自由的實現。比如熬夜,是因爲我們實現了夜晚的照明自由,實現了娛樂自由,實現了信息自由;攝入過量,恰恰是因爲我們實現了美食自由……而這些自由,卻又導向了一種更大的不自由——疾病。

一切事物都有成、住、壞、空。所有的旖旎和馨逸也是。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我們都是“南宋人”。

但旖旎與馨逸,恰恰又是拮抗幻滅的力量。是無常中的永駐。

但,這恰恰顯出這種沉浸式的快樂的珍貴。另外一本週密的《武林舊事》,延續着《東京夢華錄》寫作,記述着杭州之“華”。在序言中周密感慨道:“朝歌暮嬉,酣玩歲月,意謂人生正復若此,初不省承平樂事爲難遇也。及時移物換,憂患飄零,追想昔遊,殆如夢寐,而感慨系之矣。”“酣玩歲月”,是一種多麼難得的人生狀態,每一段酣玩歲月的時光,都值得我們珍藏,因爲它讓我們有心可歸,有華可夢。

於是,我就想找一個春天,去西湖遊覽,去體驗一下“酣玩歲月”的感覺,無需塞翁之智,不作杞人之思,全身心地沉浸在快樂的景色與春風中,去感受旖旎和馨逸。俞國寶寫這首詞的時候,應該是暮春時節,要不然也不會寫出“一春長費買花錢”這樣總結一個春天的句子了。那就在暮春去吧,去看看俞國寶的西湖。

2018年的暮春,問了一圈,也就我和步老師週末有空閒,於是相約一起去了杭州。然而急匆匆的遊覽,走馬觀花般地看看西湖和靈隱寺,擔心着回程去高鐵站會不會堵車,完全沒有那種沉浸式的體驗,無法做到俞國寶式的“酣玩歲月”,只能等以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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