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拾趣】小屁孩看鴨

文 / 陳紅華

鴨子上路了。

五隻鴨子跟着大部隊出發,小身板晃來晃去,小腳板踏在長長的機耕路上,一會兒踢一腳小石子,一會兒又去啄路邊的蟲草,轉眼又撲展開小翅膀追趕幾步。日頭還未隱出樹梢,它們已像出籠的鳥兒,歡快地晃悠在覓食的路上。

一個五歲的小屁孩,穿着白背心、短褲衩,手裏拿着一根小小的趕鴨鞭,像模像樣地隨在五隻鴨子的前後。時而踢幾腳石頭子,時而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鴨鞭指向哪裏,他的鴨子們就乖乖地晃到哪裏。

鴨鞭是做篾匠的阿爹私人訂製的,七八十公分的竹根,刨光了邊邊角角,像一根硬氣十足的鞭杖,可以指揮千軍萬馬。可他只有五歲,他爹只給了他看五隻鴨子的指揮權。話又說回來,過完年,他就可以有第6只了,在上學堂之前,他的隊伍至少到7只。起點是低了點,但放鴨子,畢竟是他的第一份正式工作。與下地除草、放肥料,或是拔秧種田割稻子相比,看鴨似乎更輕鬆一些,而且可以玩水捉蝦摸石頭,也比放牛好聽多了。“書讀不好,放牛去。”放牛,他是不會答應的。

但看鴨,充其量,他只是個跟班。

前面領頭的,是一個叫“鴨司令”的男孩,和一個叫“鴨婆”的女孩,約莫十五六歲的樣子,早已經不上學了。他們一左一右,夾在鴨子兩邊。他們的後面,嘩嘩的一大片,上百隻鴨子。鴨子們的腳步出奇得快,嘴裏嘎嘎地叫着,一路搖着晃着,趕集似的,往河邊滾。乍一看,像極了一支聽話的鴨隊。


夏天早晨的風,沁涼的,格外舒服。機耕路的兩旁,是一大片栗子林。眼下,栗子殼的刺刺,已泛青黃。過不了多久,帶着晨霧與雨露,就可以聽見栗子掉落下來的剝嘟聲,可以撿栗子吃了。鴨子們也不會閒着,嘎嘎嘎,四處散亂,鑽進樹葉草叢裏覓食去。

走過栗子林,轉眼就是田野了。

眼下正是雙搶的時節,成片的秧苗,郁郁青青,齊整地泡在水田裏。翻爛了的水田裏,各色蟲子、滑溜的泥鰍,在漸次溫燙的泥水裏溜來溜去。這一切,鴨子們心知肚明,哪有不想下去混上一口的。它們試着從某個路邊田埂下去,後面的“鴨司令”就鞭過來了,幾隻滑入水田裏的鴨子,撲騰着上來,被結結實實地抽了。

一大羣的鴨子趕在機耕路上的架勢,很快吸引了水田裏人們的目光。大家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看“西洋鏡”,藉此伸伸腰,活動下筋骨,手裏攥着的稻秧,還滴答滴答地流着泥水呢。

村裏看鴨的,也就是這兩男一女,三個屁孩。每天的這陣仗,看上去也有趣,尤其是後面這個小屁孩。

像是一種檢閱,小屁孩很認真地舉了舉手中的鴨鞭,腳步倒是有點亂了,五歲的“鴨軍長”,生怕跟不住鴨羣,也怕自己的鴨亂了隊形。不知怎麼的,額頭上的汗,一下就冒出來了。好在他的五隻鴨子規矩聽話,順着鴨羣,一直不掉隊。他很快鎮定了下來,雄赳赳氣昂昂地趕小夥伴們去了。

眼前是一座鐵橋,三四百米的樣子,是用很多根鋼筋交叉着支撐着的。它坐落在金紫山下(北上抗日先遣隊到達的最東邊),橫跨於村莊與公路之間。

鴨子們纔不上橋呢。

在頭鴨們的帶領下,它們沿着河岸走。河岸邊有許多高大的柳樹槐樹,隨風飄動着枝葉,每天注目着鴨羣。鴨子下水的時候,也是大樹們目光所及之處。這些樹的精靈,長年累月佇立在河岸邊,任憑洪水、泥沙肆虐,如今依然挺拔招展。

它們願意在一旁陪伴,或點頭哈腰,或默不作聲,像是慈父慈母,關注着孩子們。只要孩子們出現,在它們眼前,都是一種不可替代的溫暖。而小屁孩與大樹們,也有着至今難忘的故事。


葦草湧動,眼前是一段下坡路,鴨羣突然嘎嘎嘎地驚慌起來。它們爭着往前擠,撲騰着翅膀,完全不聽“鴨司令”與“鴨婆”的使喚,有的直接從兩米多高的堤岸上擠下去了,有的乾脆從葦草間折騰了出去。河水如此之近,先下水,似乎比什麼都重要。也怪不得它們,鴨子與水,有着天生的自然依附,鴨子們奔着水去,猶如久別重逢的男女,勢必歡喜。

兩個大孩子也習慣了,他們才懶得管呢。自己找塊石頭,先坐下來歇會兒。

鴨子們幾乎是一股腦兒地撲着落入水中的,濺起了白色的水花,重疊了光影。不一會兒,它們又一下子四散開來,尋伴玩耍了。清澈的河水嘩嘩地流着,沖刷出一條寬窄不同的水面。在淺灘裏撐着腳掌走着的,在深攤中把頭伸進水裏鑽下去的,迎着白色泡沫向上遊的,鴨子們盡情放肆着自己的快活。

小屁孩的五隻鴨子,落在了最後。它們不緊不慢地跟着小屁孩,繞着他,等他脫了鞋,它們才下到淺灘裏,拍打着翅膀,追逐打鬧。

小屁孩正是玩耍的年紀,他是坐不住的,他喜歡打水漂,並練就了一手好活。小腳丫在大小不一的鵝卵石上興奮地跳着,他在尋找適合打水漂的小石頭。拇指與食指繞成“O”的大小、扁平狀的小石塊,最易打出漂亮的十幾漂或幾十漂。小小的河灘,因大水的沖刷,有着源源不斷的好貨,撿不盡,用不完,小屁孩樂此不彼。

噼噼噼噼噼,噼噼噼噼……”一道道輕濺起來的水花,圈圈圓圓地盪漾了開去,漣漪點點,幾秒之內,遁入無形,彷彿飛天飄逸的舞姿,瞬間消失在視線之外,回味無窮,妙不可言。

一個好的水漂之後,小屁孩會傻傻地站一會兒,靜靜地看着水面,沉浸在水漂的美妙之中。


鴨子們顧自玩耍着,它們在鐵橋的上游,安靜了許多。有的在靠岸的石壁下,啄着水草遊蟲;有的成羣地漂浮着,輕鬆愜意;有的盡情地抖動着它們的羽翼,嬉鬧着;有的上了河灘,晾曬着翅膀。

樹底下,“鴨婆”不見了,小屁孩知道,她一定是躲開,去鐵橋那邊蹲去了。“鴨司令”一個人坐着,百無聊賴。他把斗笠放在一邊,從一隻口袋裏抓了一塊凍米塘,往嘴裏塞。凍米湯顯然有些棉了,他喫得不那麼味道,又從另一隻口袋裏掏出一塊芝麻糖,也是棉的,但味道還好。

小屁孩跑了過去,他有一小袋炒黃豆,有幾十顆吧,是出門前,阿媽偷偷塞給他的。那是阿爹最好的下酒菜呢。小屁孩摸了一小把出來,數了數,湊上去遞給“鴨司令”。“鴨司令”自然很滿意,小屁孩鬼靈精怪的,挺討人喜歡。他也願意帶着小屁孩。游水,潛水摸白石頭,都是他一手教出來的。


天空陰翳,大雨說來就來了。雨點噼裏啪啦地砸下來,惹得泡在水裏的鴨子們,嘎嘎嘎嘎地一陣子地亂叫。

“鴨司令”和“鴨婆”招呼着鴨羣,小屁孩也趕着他慌亂的隊伍,往樹底下撤退。斗笠和涼帽,哪裏抵得住傾盆大雨,大家全身淋了個透溼,整了個落湯雞。好在樹大遮蔽,總算壓住了大雨的驚嚇。鴨子們紛紛聚集過來,抖動翅膀,讓雨點滑落,又擠在了一起。

小屁孩突然發現,他蹲着的地方,幾乎都是沙子,正在一棵大樹底下。他用手掏出一些沙子來,慢慢地掏,掏成了一個小洞,自己靠進去,居然能躲過雨。他開心極了,向“鴨司令”“鴨婆”招手。

三個人一起掏,很快掏出了一個大洞,擠擠,正好。三人開心地笑了。這棵大樹,以後就成了我們看鴨三人組雨中“庇護所”,一直到我離開我的鴨羣。後來,我每回一次老家,經過大橋的時候,我總會往大樹的方向望去,我想念那棵大樹和我看鴨的時光。


夕陽映照在河面上,出奇的好看。紅灰的光影,在葦草間徜徉。在“鴨司令”的吆喝聲中,鴨子們開始陸續上岸了。

這會兒,小屁孩和他的鴨隊走在了前頭。炒黃豆的餘香,使得“鴨司令”破天荒地開了戒,也讓小屁孩長些領頭的本領。

小屁孩不敢怠慢,一本正經地指揮着鴨羣,稚氣的聲音,在河流、村莊、田野間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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