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小說--長女三十(49)

       文/書蟲

  一切都步入正常軌道,就像火車開動一樣,只要有條不紊朝着前進的目的地行駛就能抵達遠方。我也一直認爲這樣是不會出錯的,而且是懷揣着小祕密前行的。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不敢告訴家人,不敢告訴自己最親近的妹妹,我只有林凱這一個最貼心的朋友,我更不能告訴他,因爲涉及到他,讓他有所發現,我隱隱擔憂他知道這個祕密就不和我繼續做朋友,我最怕這種結果,我可以沒有朋友,但是不想失去林凱這個難得知心朋友。

  就像林凱,楊帆,馬祕剛三人說的一樣,自從我調換座位後,我們三個再無交集。我從未主動找過他們三個中的其中一個,他們三個也沒有找過我。我的話更少了,懶的說話,我和李少陽從頭至尾都沒有共同語言,這是班主任做的失誤最大的一個決定。我真想告訴班主任讓我回到原來的座位,我發現我想回也回不去了。

  下課時,我轉身裝作不經意望向他們座位時,他們那兒的氛圍特別好,幾個人笑的很開心,林凱和馬祕剛竟然和好如初,這大大超出我的預料。想當初,我苦勸也不頂用。林凱的新同桌也是一個女生,不過那個女生性格比我好,開朗活潑,大大咧咧,一看就比我受歡迎。自從我搬到新座位,我才意識到我是一個內向的連話也不肯多說一句的人。原來,我可以忍受這樣一種孤單,孤立,孤獨,忍受別人不能忍受的冷清淒涼。我開始羨慕那個新搬去林凱身旁的女生,我也有了一些女生的嫉妒。我甚至開始後悔自己不應該學習那麼好,這樣我就不會離開林凱。我想錯了,班主任提出給我換座位因爲我學習下降幅度過大,才讓我調換的。在班主任心裏,那個座位的風水好像不好,只要換一下風水,我的學習成績就能上來。事實也是如此,我的學習成績真的一下提了上來。我不知道該不該感謝班主任給我調換座位,雖然考試成績名列前茅,但不是我想要的結果。我有一種莫名的憂傷和悲哀,沒人知道,我也說不出口。

  在班主任看來這是一個好兆頭,對我來說,這不是一個好兆頭。更讓我氣憤的是,我去女生廁所時無意間聽到林凱新女同桌說林凱喜歡班上一個女孩兒,她看見我就不說了,好像故意不讓我聽見那個女孩是誰。我真想上前狠狠罵她一頓說她胡說八道,無事生非,惡意造謠,可我不知道自己該找什麼理由說她胡說八道,信口開河。

  關鍵是她見了我和我熱情地打了招呼,說真的要感謝我了,讓她碰到那麼帥氣優秀的男同桌。她這說的是什麼話,這不是明顯的在向我挑釁嗎,我心裏又氣又急,恨不能把林凱大卸八塊,我這才搬走多少天,他就把我忘的一乾二淨,不找我,不和我說一句話,不正眼看我一眼。

  雖然這樣想,但我並沒真的找林凱算賬,至少我還是理智的,我知道自己做什麼,想什麼,說什麼,這樣做的後果和代價,我會遭到白眼非議,流言蜚語。我害怕聽到那樣的中傷我的聲音,更害怕傳到班主任耳裏讓我叫家長,讓林凱叫家長,本來我們什麼事也沒,傳的沸沸揚揚,好像不是真的也是真的。雖然我不懂流言蜚語的殺傷力,但我知道那不友好,不光彩,不體面,那種話比一把刀子能挖人的心喝人的血,喫人的骨頭。那種威力,不是我能承受,也不是我能想象的。我傷害的不僅是我自己,還會傷害到林凱,這是我最不願看到的。

  我忍了,就這樣忍下去吞在肚子裏。晚上一回宿舍,宿舍熄燈以後,女孩子們議論紛紛,熱情高漲,本來很高興的氛圍卻讓我覺得很傷感,很難過,自己一個人蒙在被子裏,偷偷掉眼淚。沒想到,大家的熱鬧和高興成全我一個人的孤單和憂傷,這種氛圍淹沒我所有情緒,埋的深深的,埋的誰都看不見,誰都不會注意到,埋的只有我一個人悲痛我的憂傷。青春裏的一朵花兒是室內花朵,最需要嬌生慣養,卻沒有那個條件嬌生慣養,還沒經歷風吹雨打就枯萎了。

  我知道這個消息後,內心就和林凱決裂了,好像林凱一直在我身邊,和那個林凱無關。我們沒有見面大吵大鬧,但這比大吵大鬧嚴重多了,惡劣多了,我覺得林凱騙我,一直騙我,騙的我團團轉,把我對他的所有好感摔的粉身碎骨,碎的連渣都不剩。

  有一天,林凱進教室時,剛穿過那道高高窄窄木門時,就衝我笑了,我轉頭看了周圍一圈,直到他笑着對我說,李丹寧,最近怎麼樣。這時,我不經意間發現林凱有一種說不出的帥,不同往日的帥。他沒有從最前一排走過,而是穿過三尺講臺時,破天荒對我打招呼,這是我調換座位後這麼久他第一次主動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和我打招呼,我原諒了他,不再暗自生他的氣。我用一種怪怪的語氣說,好的不得了。林凱笑着走到講臺盡頭,走到教室的右過道,對我說,李丹寧,你怎麼還沒變,說話的腔調都不變。我說變了就不是我了。我還沒說完,林凱就朝他的座位走去。他好像沒聽見我說的話,這麼少的字也不耐煩。我想這麼快就原形畢露,看你還能隱藏多久,我一定會找出那個女孩。我開始留意班上每一個女生,感覺她們每一個都和林凱勾搭,有跡可循,好像全班女生都和林凱脫離不了關係。我一下增加不少敵人,多的我自己都數不過來,各有各的千秋,毫無疑問我必輸無疑。

  我覺得自己走火入魔了,這怎麼會是我,我不停告誡自己不能瞎琢磨,不能胡思亂想,不管用,越是控制越適得其反,南轅北轍。我覺得自己快瘋了,我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會做什麼瘋狂行爲。

  還好,我懸崖勒馬,因爲我找到一個新的解決辦法,卓有成效。每當我想林凱,甚至觀察班上每個女生可疑時,我就背英語課文,背英語單詞,甚至背英語詞典。有一種英語詞典但不是那種類似中華大詞典,這種英語詞典最多七八百頁,我就從字母A開始背,這個方法雖然呆傻,但很管用,讓我很快就忘了林凱帶給我的痛苦和神經過敏。

  我開始刻意遠離林凱,遠離有關林凱的所有消息,一旦林凱有風吹草動,我就是草木皆兵,我不知道自己緊張一個男孩子緊張到這種地步,好像他是我一個人的,生怕別人把他從我身邊搶走。那樣,我就永遠失去他了。

  年紀那麼小,誰懂什麼叫喜歡,什麼叫愛,什麼叫青春期的愛戀,什麼都不懂,老師不教也不說,一說起男女間的喜歡,老師諱莫如深,談虎色變。更別提父母了。那個年紀的我們是悲哀的,不幸的,同時也是騷動不安的。班主任也沒想到自己教的學生竟然會有這種思想不健康的苗頭。

  老師和同學把這種男女喜歡稱之爲思想不健康。我也不知道班上有沒有其他同學和我一樣,陷入一種無法言說的困境,就像一隻蒼蠅飛進窗戶裏,左飛右飛,都是撞在透明玻璃窗戶上,在它看來透明的玻璃就是什麼也沒有,是可以安全通行的路線,殊不知那是一道飛翔屏障。就算撞得頭破血流,也無濟於事。

  媽媽回家後,一刻也不閒着,開始收拾院子,屋子,櫃子,能收拾得上上下下里裏外外收拾一個遍,翻出好多不用的東西,都是一堆不值錢的破爛,扔掉我爸又不同意,只好又擺在那裏。至於衣服和棉被,媽媽說了算。媽媽開始拿着剪子一條接一條的拆棉被,有的棉被特別沉重,媽媽擡不動,我們三一起擡。

  媽媽把被子的裏面外面全拆了,只剩下一個棉套,拆了將近十個棉被,棉套全搭在院子裏,有的棉套黑乎乎的,有的黃黃的,有的薄薄的,一看就是時間用的太久了。棉套搭的院子裏到處都是,樹上,梯子上,自行車上,繩子上,另外在院子裏的梯子和屋檐下的柱子上臨時繫了一道細繩子,空間和位置還是不夠用。媽媽又在衚衕另一頭路上的白楊樹繫了一排繩子,那一排共有四顆白楊樹,能系三段長繩子,每段有兩米那麼寬。

  當母親推着一滿排車的髒被面往村南走時,我和妹妹都不知道母親要幹什麼。母親說去河邊清洗,蓋了一年,就得拆洗一遍,往常一年拆洗一次。我問媽媽每年清洗都要來河邊洗嗎,母親說有一年懷着妹妹,大概四五個月,爸爸和她一起到這個河邊洗,爸爸跟着媽媽一起來也是擔心媽媽懷孕一個人不放心,只是從那以後就再沒來這裏洗過。我和妹妹第一次聽媽媽說她和爸爸曾經來過河邊洗被面。母親說,我爺爺還沒去世,她一個人要洗全家人的所有東西,衣服,被面,甚至連被套也要洗一遍,家裏都是男人,沒有女人,除了媽媽收拾再也沒其他人收拾。她連續洗了三天,幸虧是用河水清洗,要是在家洗,三天時間哪夠,怎麼也得洗一個星期,來回換水,來回洗涮。我不用親眼目睹媽媽整理出的衣服,閉着眼也能猜出和這次整理出來的有一拼。

  這是我和妹妹第一次來這邊,也是第一次見河,河裏的水位特別高,一看就很深,媽媽說這裏的河水能澆地,距離河堤近的莊稼地都是抽這條河裏的河水,不管澆麥子還是澆玉米,很多農民都喜歡抽河水澆地,因爲河水的養料營養頂上農糞撒化肥,營養特別豐富,河水澆地比地下水撒化肥澆出來的莊稼產量高,顆粒又大又飽,成色好賣相好,賣一個上好價錢,大家爭着搶着澆河水。我一聽動心了,問我家用不用河水澆地,媽媽說距離太遠夠不到,只有河堤附近的才能抽河水澆莊稼。我媽說這個地界不屬於我們村子,而是另一個村子,只有這個村子受益,別的村子只有眼饞的份兒。我心裏不免一陣惋惜。

  這條河流中間是一道石橋,石橋不像書裏也不像趙州橋那樣橋洞是半月牙,可能南方的橋和北方的橋是不一樣的,就像南方人的心眼和北方人的心眼長的不一樣,南方大多數人的心眼是曲裏拐彎的而且心眼特別多兒,北方人心眼是直的,直的成一條線,連個拐彎都沒有,而且只有那一個心眼。可能南方人和北方人的不同,從常用的建築上就能體現出來。這條直直的橋,就像一個耿直的人,被一分爲二,分成東西兩個河,西邊河水清澈充沛,水位特別高,東邊河水很低,很快就會乾涸,看上去像一個衰老的老頭。妹妹問媽媽這兩條河的水怎麼不一般多,媽媽說東邊的水用來澆地,西邊的水不能澆地,東邊的水快要乾了,一是天氣太熱不下雨,二是河水都被抽走澆地了。我頓時不喜歡農民抽河水澆地,也說不出爲什麼,只是覺得因爲抽水澆地而讓河水乾涸這是一件不對的事情。就好像一個母親失去了一個孩子,這對母親來說,是一個天大的災難,甚至是一種折磨,不管是身體還是精神。

  媽媽推着排車,往常排車是套牛用的,牛拉着車就組成了牛車,只是牛被賣了。媽媽推着自行車,我和妹妹走在排車左右兩側,分別往前推。其實也沒那麼重,我和妹妹總想爲媽媽減輕負擔,也算略儘自己的微薄之力。

  我是不敢過橋的,妹妹比我膽大,而且看到這麼長又寬的河看上去很興奮很激動,畢竟是長這麼大第一次見真的河,走真的橋。妹妹和媽媽已經推着排車走上橋,我卻站在橋頭死活不往前進,好像一頭牛,怎麼用鞭子打怎麼用嫩草饞都不管用,依舊站在原地不動。媽媽問我怎麼了,我怕自己走到一半的時候橋突然塌了,突然掉下去淹死,可是我說不出口,媽媽見我不說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不停催促我快點。妹妹好像看穿我的心事說,姐,你放心吧,這橋很牢固,不會掉下去的。

  對於一下子見這麼多水,我無法適應,河水很壯觀,但我有股暈乎乎的感覺,看一眼就暈乎乎的,好像一眼就能看到那河裏的每一道細波紋,好像看一眼就能被河神抓走,好像看一眼就能被河水吸走,反正就是暈暈乎乎的,有一種頭暈目眩,眼花繚亂,眼睛無法聚焦一點的不舒服。不幸的是,我妹妹給我講這橋多麼結實多麼安全時,爲了說服我她在橋上狠狠跺了幾下,蹦了幾下,這下倒好,我真真切切的看見橋的窟窿,而且有的中間還有一條細縫,那橋板是簡單搭的,用當時蓋房子作爲屋樑的石灰蓋板鋪上去的,並不是無縫隙銜接,每一個蓋板的對接處都會有一道拇指縫寬的縫隙,有的更寬,好像一件破衣服到處都是破洞,不難想象,這條橋是多麼不安全,多麼危險。

  不管媽媽和妹妹怎麼勸,我都不過去。媽媽爲了讓我過去,只好推着排車調轉頭,讓我坐上去,她和妹妹推到河的對岸。我開始死活不坐,媽媽說這樣我就安全了,我一聽也對,坐在排車上總比走在橋上安全,我也不知道爲什麼那麼愚蠢的這樣想會覺得安全,可能內心潛意識裏認爲只要腳不接觸橋的地面,就是安全的。

  雖然如此,我還是有點擔心,突然掉下橋去。妹妹哎呀一聲嚇我一跳,我說怎麼了,妹妹說這兒有一個寬寬的縫隙,我看了一下,那個縫隙有半個胳膊長的寬度,當時把我給嚇的臉色都變了。這要是誰不小心陷進去,肯定就掉河中央了。我緊緊的抓着排車的邊緣,生怕自己不一小心掉下去。妹妹見我緊張的神情,笑着說嚇你的,你看我都沒事,你怎麼會有事。妹妹說着親自示範,把一隻腿伸了進去,我急忙閉上眼睛大喊,媽,你看你家老二不要命了。我媽就訓了妹妹一句好好走路,別嚇你姐姐。

  我真的怕水,從我有印象以來,我就怕一大羣的水,雖然我在此之前沒有見過河水,但我內心確實恐懼。那條橋就像一個破陋屋子的屋頂,上面都是洞,大洞小洞,大窟窿小窟窿,還有各種各樣的縫隙,有一種風一吹,就能掀掉屋頂,人就能掉下去。我不知道我的膽子怎麼那麼小,林凱也說過我膽小如鼠。爲了減少這種恐懼,我是閉着雙眼埋頭趴在橫放在排車邊沿的左胳膊上,就像睡着一樣。

  雖然看上去我好了很多,其實內心不停祈禱不要掉下去,千萬不要塌下去,我真擔心媽媽走着走着,橋突然崩塌,我們三無一倖免,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恐懼,越恐懼越難以想象,那種難以名狀的危險和不安好心已經兵臨城下,站在我面前傻笑,看我的笑話,凶神惡煞掐住我的脖子讓我難以呼吸,窒息而死。

  我手心都是冷汗,我緊緊的抓着排車邊緣,左手緊緊的握着,好像這次握住的和往常握住的東西不一樣,這次握住的是我的生命,攸關生死。

  我不知道是如何通過橋的,只是媽媽說了一聲到了,我纔敢大喘一口氣,這纔敢擡起頭,母親把排車往上一揚,排車就像一棵大樹站的高高的,我坐的緊挨地面的一頭,好像排車成了一個翹班,我和妹妹從未用排車玩蹺蹺板,我們纔不會玩這麼低級的遊戲,一點也不好玩,不過我見過其他孩子玩過,兩人坐兩頭,一個高一個矮,一個上一個下,始終不能平衡。不想玩的時候,就用腳掂地面停下來。

  妹妹見我依舊坐在排車不動,就伸出手準備拉我一把,我確實緊張的腿都軟了。對一個膽大的人來說,根本不存在害怕,也就不會理解什麼是害怕,而對於膽小的人來說,一個小小的舉動就能失去安全感,隨時崩潰倒塌,就像一堵傾斜的牆,說倒也不倒,似倒非倒,但是風輕輕一吹,就會瞬間墜落,而那個墜落足以讓一個膽小的人不敢從它前面經過,時刻擔心砸死自己。

  我握住妹妹的手站了起來,排車另一頭瞬間“咣噹”一聲落地上,恨不得砸出一個大坑。妹妹還是不相信我怕過河,好像我剛纔裝的,我問,你一點也不害怕,我妹說害怕什麼。我說害怕掉下去。我妹不以爲然地說不會。我說萬一掉下去餵魚了呢,難道你不害怕魚咬你。我說到這裏就覺得渾身膈應,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身體抖動一下。妹妹說你想的真多,你就是想的太多才害怕,你什麼也不想就不會害怕,我什麼也不想,當然不會害怕,有時候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嚇唬自己。我半信半疑地問你過橋的時候想什麼,妹妹看了一眼河水說,我想要是我會游泳就好了。我說爲什麼,妹妹說洗完被面我就能在河裏游泳玩水了。我問你不怕河裏的魚咬你,妹妹笑了說,它看見我不跑都不錯了,它還害怕我把它抓住煮了吃了,早就被我嚇的屁股尿流。

  我一想妹妹說的也對,但是我總覺得哪裏不對,說不上來哪裏不對。

  妹妹和媽媽一起到河邊洗衣服,我站在河堤上,始終不敢往下走。媽媽見我站在上面就說讓我找一處乾淨通風向陽的地方繫上繩子,負責搭被面。那時,我對古詩並不是很瞭解,也並不覺得這有什麼詩意,只顧着替她們擔憂別掉河裏。我第一次知道在河邊洗衣服,也是第一次見媽媽在河邊洗衣服。在我的認知裏,河水怎麼會洗乾淨衣服,河水那麼髒。媽媽說河水洗的最乾淨,而且洗的特別快,河水還有一種自動清潔的作用,她們小時候經常在河邊洗衣服。我聽媽媽說的時候,眼睛睜的大大的,滿臉詫異,好像在聽天方夜譚,奇聞逸事。

  媽媽準備的特別齊全,大盆,小盆,搓衣板,棒槌。媽媽把所有要洗的拿到河水邊上,找了一個洗衣點,洗了幾分鐘說不能在這個地方洗,這裏的水髒,也不流動。媽媽又去別的地方考察一遍,發現都不合適清洗的地點,回到河對面去查看有沒有合適洗衣點。用媽媽的話,合適的洗衣點,就是洗衣的地方乾淨平整也不滑,水質也好。

  妹妹和媽媽又把所有的東西裝到排車裏,我又一次坐到排車裏,媽媽把我拉到河對岸。媽媽先不讓我和妹妹動,她先去考察合適的洗衣地點。媽媽下到河水處,走了一遍,又走了一遍,彎腰拂了拂水,試了好幾個地方,最後站在一個地方,直起腰轉回身對我和妹妹說,這兒的水乾淨,這個地方洗衣服舒服得勁兒,就在這兒洗了。說完就往堤上走,妹妹見狀大聲說,媽,你站那別動,讓我拿吧。不過我媽沒有聽我妹的話,依舊往上走,那時候我整個人就是呆若木雞,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道該往哪兒走,想爲他們做點什麼,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妹妹把手中的東西交給媽媽以後,又回身跑回來抱起排車上的東西,往下一溜小跑。她看上去很忙,忙的顧不上和我說話。我妹把我當成一個透明人,穿過我的眼睛,穿透我的魂兒,無視我的存在。我想大喊一聲,把我的魂兒叫回來,就像人被嚇到被叫魂一樣,人的魂兒一喚回來,人就醒了,也就是人了,一個活生生的人,死一次什麼都不怕了,魂喚回來一次也什麼都不怕了。我真的特別想大喊一聲,也許是對着寬闊的河水,也許是對着蹲在河岸上的母親和妹妹,也許是對着生養自己的母親河,這是一種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靈魂深處吶喊,我說不上原因,也許我的大喊能嚇跑懦弱膽小,能嚇跑河裏索命的鬼,能嚇跑河裏的小魚小蝦,能嚇跑所有的牛鬼蛇神。總之,我就想大喊一聲,可是我不知道喊什麼,一旦不知道喊什麼,就什麼也喊不出來,起初憋在心裏特別難受,後來又憋到嗓子眼裏,卡在那裏,怎麼也出不來,也難受的要命,最後憋在嘴邊,好像嘴裏塞滿東西,堵的嚴嚴實實,堵的所有的話全說不出來。

  我呆呆的看着母親和妹妹兩個人一切準備就緒,我精神恍惚起來,好像我們回到古代,回到媽媽說的小時候,看見她小時候在河邊洗衣服,嬉戲玩耍,泡腳丫子,她辮着兩個長長的黑黑的粗粗的大麻花鞭子,左右胸前各一個,一笑嘴角兩個小酒窩,怎麼那麼熟悉,怎麼那麼似曾相識。我越來越迷糊,越來越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好像在哪兒見過,甚至連眼前的河水也開始熟悉起來。

  我聽不見媽媽和妹妹說什麼,但是我能感受到她兩是笑着說着,好像說開心的事兒,看上去很開心,只有我一個人站在河堤上望着,好像我是一個看客,看着眼前的一切,成了袖手旁觀者。

  媽媽和妹妹知道我怕水,也沒有要求我下去洗被面,媽媽忽然用她唱歌的嗓音甜甜脆脆地說,丹丹,去系幾個晾衣繩。我依舊呆呆地站在原地,妹妹見我不動,大聲說,姐,你什麼時候成呆子了。妹妹見我不說話,就開玩笑說,呆子,咱媽讓你去系晾衣繩。說完,我媽和我妹哈哈大笑,河水上面盪漾的都是她們的笑聲,反射到天上的雲,被雲聽到,又反射到堤上,最後反射到我的耳朵裏,眼睛裏,心裏,酥酥的軟軟的溫溫的。這一刻,我無比幸福,知足,甜蜜。

  我媽和我妹見我發呆也不再喊我,又開始洗被面。那時,我特別恨自己唸書特別少,想把這個畫面寫下來,想了幾遍也沒找到合適的詞句,我想我應該學畫畫,如果我學好畫畫,就能輕易把眼前的畫面畫下來,那樣的畫面多美啊,要有多美就有多美,我媽和我妹是這個世上最美的人,最美的心靈。人能畫成美人,心靈怎麼能畫出美呢,心靈美是畫不出來的,想到此,我不由氣餒起來,如果這樣那還畫什麼。怪不得人常說畫虎畫皮難畫骨。

  我拿起排車裏的幾根指頭粗的繩子,朝着路邊小樹走去,路兩旁栽滿樹,不多遠就有一棵,不過大部分都死了,只有少部分活了下來。小樹的種類從葉子外形看和槐樹相近,不記得開不開花了,只記得會接一種類似扁豆形狀的豆莢。曾經我在路上悄悄摘過這種豆莢,因爲太好奇,葉子和槐樹的葉子太像,就像孿生姐妹,就像一家人,但直覺裏不是很像,就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我摘下豆莢,豆莢飽滿,一排有七八個豆子,從頭撕開,竟能露出一排翠綠色的豆子,圓圓的,像黃豆般大小,不過大部分都是扁扁的,像餓扁的肚子,有豆子是有豆子,但豆子一看就是發育不良。

  讓我明白這不是槐樹的唯一一個特點就是這個豆莢剝開之後,像膠水一樣特別沾手,不知道真假,聽說這種豆莢可以製造膠水,也可以入中藥。路旁的樹也是瘦瘦弱弱的,好像瘦弱的孩子,也有說不出的一種哀傷,也許它們需要養料,需要雨露,需要陽光,需要愛,它們才能長大,長成參天大樹那樣,才能爲自己遮風擋雨,做自己的保護傘。

  我係好繩子後,就趴在繩子上,雙手搭在繩子上,擡頭仰望天空,天空藍的能出油,就像醃的雞蛋能醃出蛋黃油來。雲朵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不知道掉哪兒了。我的眼光從天上往下移動,天空下面就是媽媽妹妹,就是河水,就是天空的影子。如果雲朵在天上,那麼河水裏也有云朵,雲朵掉在河裏,被河裏的小魚小蝦一口一口喫進肚子裏,最後養的那些小魚小蝦白白胖胖的,一個個都像胖娃娃。

  想到這裏,我不由笑了,天上的雲朵掉進河裏最後成了胖娃娃,說出去誰會信,一定有人會說我口出狂言,說我神經病不正常,可我忍不住又笑了,天上的雲朵一定被河裏的小魚小蝦嚇跑了,跑到沒有河水的地方去了,跑到我的初中學校,跑到我教室的上方,跑到我教室的窗前,最後跑到——我想到了林凱,再次想到林凱,我忽然很想念林凱,非常非常想念,我真想告訴他,我和我媽媽妹妹在河裏洗衣服了,他一定會驚呆的掉下巴,他的酒窩依舊掛在臉上。他的臉上的一切都會變,唯獨那兩個酒窩怎麼變也填不平。後來我想終會填平的,原以爲河是不會填平的,河不就被水填平的嗎,水這個東西真是太神奇了,怎麼想也想不到,它能出現在任何地方,只要有坑,就能盛下它,有多大的坑就能容多大量的水。

  我一直覺得我的聽力不好,雖然我高考的時候,體檢的時候都檢測不出我的聽力問題。我自己能感覺到我的耳力確實有瑕疵,但這不影響我正常聽力。只是我認爲我的聽力沒有常人那樣靈敏,有時候別人說一遍,說的很清楚,我仍然聽不清。曾經有一個小學同學就毫不留情地指出來,李丹寧,你應該讓你爸或者你媽帶你去大醫院看看,你的聽力是不是有問題,明明一遍就能聽清,你非得讓人說三遍,如果你不是故意聽不到,不是裝作聽不到,那一定要去醫院看看。下課後,我就躲到一個沒人的角落哭了,哭的特別傷心,好像被人揭短,好像自己成了聽力有障礙的殘疾人。

  我一直沒給任何人說過,我的左耳曾流過血,沒人動它,它自己就流血了,一點徵兆也沒有。結果我沒被嚇到,坐在我旁邊的同學嚇的大驚小叫,好像耳朵流血的人是他,我覺得他特別沒出息,看到流血竟然嚇成這樣。同學見我沒任何反應,就又指了指我的耳朵,我鎮靜的淡定的把耳朵眼裏流出的血擦掉,沒一會兒就不流了,就像它不知道爲什麼會突然流血一樣。

  沒多久,我的耳朵眼就堵死了,被血痂堵的死死的,我不知道耳朵裏面哪兒流的血,也不知道耳朵裏面還流不流血,反正我一點感覺也沒有,一點疼痛的知覺也沒有。如果疼痛的話,我一定會感動疼的,一定會疼的流淚,雖然那時我自認爲我並不愛哭,我像什麼都沒發生,腦袋自動過濾了耳朵流血的這個記憶。

  從那以後,我就不敢掏耳朵,也不敢讓任何人掏耳朵,除了我媽,就連我妹妹給我掏耳朵也不行。我不知道爲什麼,可能我是怕耳朵突然流血嚇到她們吧。

  再後來,我媽和我妹也發覺我的聽力好像有點問題,她們說的話我聽不到的時候,就會說開玩笑說我耳朵聾了,我確實沒聽到,爲了讓她們安心,我就對她們一笑說,我是故意裝作聽不見。我媽就會說呆子,我妹也會說呆子。我的外號——呆子,好像就是這樣來的,至於是不是來源於此,我也記不清了,反正也沒人考究,如果真的有人考究,也沒多大的意義。

  讓我意識到我聽力有問題的時候,是鄰居點炮的時候,其他的人都捂着耳朵,生怕振聾自己耳朵,媽媽也會提醒我們點炮時記得捂住耳朵,害怕震壞耳膜。這時,我才發現右耳震痛,左耳只聽到模糊,很弱很輕的聲音。我這才知道我左耳不好使右耳好使。我從來不敢給她們任何一個人說,反正我有一個耳朵好的,這並不妨礙我聽這個世界的聲音,不妨礙我聽歌,不妨礙我聽到各種各樣的聲音。

  我想,我會帶着這個祕密一直到老,直到墳墓,就連我未來的另一半,我也不會告訴他,絕不讓他知道。所以,每當人和我說話,我都會仔細的認真傾聽,生怕遺漏半個字,理解錯說話人的意思。

  這讓我常常害怕右耳朵變成左耳不好使,我是在極其不安的狀態中長大的,這種不安全感浸滿我的全身,我的靈魂,我度過的每分每妙,讓我成了一個極其缺乏安全感的人。

  我望着天空,天空裏什麼都沒有,只有藍色,像是一塊藍布,像是一條看不到頭望不到邊的藍色被子,人們蓋着這塊藍色被子喫喝拉撒,只有睡覺的時候不是藍色。路上偶爾會有馬車路過,會有嗡嗡的三把子路過。那時的三把子就是農民的驕傲,農民的命根子,也是農民的好幫手,比牛,騾子還要好用,而且到哪兒都很氣派,也很有面兒。三把子能幹各種各樣的農活,能創造各種各樣的奇蹟,真不知道誰發揮那麼多聰明才智發明製造,大大改善農民的生活條件。

  我依偎繩子久了,就跑到河堤上,站在那裏,看着媽媽和妹妹洗衣服,媽媽一會兒用棒槌捶打被面,一會兒往河水拋被面像撒漁網那樣往前一拋,拋出去的時候特別好看,我能感受到母親柔美的力量,看到被面完完整整的沒有任何褶皺的漂在水上,像是給河蓋了一張華麗的被子,那個被面正好是盛開的牡丹,一大朵緊挨一大朵,象徵榮華富貴的牡丹,竟然來到我們這樣的窮人家,而且還給我們這些窮人做了被面。真不知道是我們的榮幸,還是被面上牡丹的榮幸。

  我看到媽媽剛纔那個好看的拋灑好像一個華麗的轉身,竟然覺得一個人如果也能像這張被面一樣灑脫那該有多好,可又有誰能做到呢。媽媽和妹妹的雙腳泡在河水裏,妹妹也開始拿起棒槌捶打,一下兩下三下,起起伏伏,高高揚揚,一聲聲沉悶又清脆的迴音立刻迴盪在天地間,天地頓時偉大起來,竟然有了神靈般的萬丈光芒,攪得我也想嘗試一下,好好感受這種捶打和被捶打的滋味。一看到河水,我就頭暈眼花,眼花繚亂,我不敢靠近河水,不敢靠近母親和妹妹,不敢靠近棒槌。我只能看着,眼巴巴的羨慕,說不出的羨慕。

  我想如果讓我坐船,我一定會暈船,打死我也不坐船,就算只有坐船這一個選擇,我也會自動放棄。

  整個上午,我都像一個外人,準確地說我更像個廢人,沒起任何作用,也沒爲媽媽妹妹做任何有價值的事情,這要是在家,我肯定洗了好幾件被面,洗的滿頭大汗,汗流浹背。其實,洗衣服挺有成就感的,我很享受手洗衣服,到了現在,我也很少用洗衣機,除了洗不動的用洗衣機,但凡能手洗,我都會手洗。如果生活在古代,讓我選擇一個職業,我就想做一個洗娘,天天洗衣服,最好累的我不能洗爲止。我覺得自己有一種自虐傾向,但是不知道手洗衣服算不算。

  但凡能用勞動體現價值的勞作我都喜歡,不管這價值是大還是小,這讓我感到一種深深的自我價值實現感,也就是說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廢人。讓我做一個廢人,那還不如讓我死了,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不苟活於世,不僅自己討厭自己,也討厭自己拖累別人。

  我要做就要做蠟燭——燃燒自己,照亮別人。我不僅對我妹妹這樣說,也對我爸我媽這樣說,對林凱也是這樣說。我說我要做就做一支蠟燭:生的光輝,死的壯烈,而眼淚是奉獻一生的真實寫照,但凡都要留下點什麼,留下點眼淚是最好的,雖然無法感動別人,至少感動到自己。

  媽媽見我站在那裏,就讓我回家做飯。我問媽媽想喫什麼,媽媽妹妹都說我做什麼她們就喫什麼,最後我徵求她們意見回去醃個老鹹菜蒸上饃饃,拌點玉米糊糊。媽媽說行,讓我回家的時候小心火,小心路上的車。

  家裏已經家徒四壁,除了頓頓老鹹菜就是老鹹菜,除了頓頓玉米糊糊就是玉米糊糊,穀子開始是種的,只是麻雀和一些鳥兒太猖狂,怎麼阻止也阻止不了,就不再種稻穀,不種也就喫不上,反正不會花那份錢買小米。

  儘管如此,一切還是變了,朝好的改變,媽媽回家後,變的越來越好,好的像做夢一樣,我真害怕夢就這樣不聲不響的醒來,只剩我和妹妹兩個人在夜裏想着媽媽什麼時候回家,天天想,夜夜想,想的心肝肺都想出病來了。

  那時,我就和妹妹體會到相思病的滋味,太不好受了。真的,體會一次,就再也不會想有第二次,那太折磨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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