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毛兒能送信》

文/尹西林

探照燈站有十來個年輕戰士,毛三兒出事兒前,除了三餐回農場外,平日裏與燈站戰士終日相處。燈站和海軍農場是清一色男人世界。兩軍當中間兒的陸軍衛校卻是女兵王國。當年中國的女孩兒參軍入伍,相貌與健康是必備條件,她們可算是各省精心挑選的貌美可人兒。文革之前,適逢插秧割稻大忙時節,衛校出動上百女兵突擊農活,這是燈站和海軍農場軍人們盼望的甜蜜的節日。那段寶貴日子,小夥們可以盡情觀賞美麗的異性。空軍燈站和海軍農場的大兵,會搶着爲衛校女兵送開水,遞熱毛巾;天冷的季節還會送上紅糖鮮薑湯。關心也罷,討好也罷,當田野裏突然冒出一大羣身着紅帽徽紅領章的漂亮女人,對戰士來說,確是十分甜心美妙的。可惜好景不長,文革開始不久,軍區領導機關擔心學校姑娘們仿效着地方紅衛兵打鬥鬧事兒,乘她們還沒結業,就全部提前打發到基層部隊去了。

衛校女兵們走了,男兵特想她們。男女之間的情愛究竟如何定義?這在五十多年前是不敢深思琢磨的。軍爺明明喜愛女人,卻又不得不手捧紅寶書,在心靈深處爆發革命,暗暗自責好色。禁不住偷瞄女兵幾眼,立馬就被“生活作風腐化”以無形警告。女兵走了,大家好是寂寞。

空閒下來,大男孩子們的一腔情愛便轉移到了毛狗身上了。毛三兒爲三軍看門守戶,讓燈站的兵爺逗玩了兩年。人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狗的脾氣也隨主人而異。主人若是蔫兒主,他的狗絕對木訥傻帽兒;主人機靈好動,他訓的狗必定聰明活潑;男女主子更是不同,愛講究的女人養的狗溫良潔淨,粗野的膀爺兒喂大的則是大大咧咧,不修邊幅。常見這種狗酷暑夏日爲圖涼快,多埋汰的地方也敢橫躺豎臥。空軍燈站的戰士二十郎當歲,個個生龍活虎精力充沛,兩年下來,毛三兒被他們練得什麼蹦高奪物,什麼叼衣含鞋,什麼匍伏翻滾,什麼前後騰翻樣樣地道精通。“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燈站軍爺們來自五湖四海,處久了,毛三兒甚至能夠聽懂數省方言。

毛三兒惹禍撤崗後,燈站弟兄們十分失落。他們與毛三兒那難捨難離的樣子,讓海軍官兵好生妒嫉,氣得周幹事板臉訓斥毛三兒:“你怎麼就那麼愛去燈站?從小到大,你天天喝着海軍的牛奶,享受着師級幹部生活待遇。怎麼就喂不熟你了!”老周發誓“我就不信別不過你這個狗東西!”老周訓狗那副模樣,令衆人掩口暗笑:“這傢伙真把毛三兒當成兒子教育了。”忘了,毛三兒是狗不是人。

與燈站戰士廝混慣了的毛三兒,獨守着自家木橋,好是不慣,一收了往日那凜凜威風與大步縱橫之雄偉,常見它獨自在橋邊來回踱步,那副百無聊賴的煩躁樣兒,五七學員們暗暗爲狗兒鳴不平。

晚稻黃熟了,部機關動員起上千在黃埔修艦的官兵,只經過幾天的大兵團式日夜突擊,就完成了水稻收割、脫粒。幹校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就又投入全部勞力到整修灌溉水渠的工程之中了。校長身先士卒,率先戰鬥在灌渠第一線。爲在翻地之前搶先修好灌渠,學員全部上陣突擊,七八個體格強健的學員打頭,光腿赤足戰鬥在泥溝裏,他們手持兩尺長的方鏟,將溝底的溼土切成半尺見方的泥條,列隊依次傳送,最後由隊尾的那個人把條泥像壘牆一樣,整整齊齊碼放在水渠兩岸。一塊條泥足有幾十斤重,北方爺們人把拓坯調侃爲男人的三大累活兒之一,這種挖泥修渠的活計一天干了下來,個個累得手臂難擡,連晾衣舉臂都齜牙叫痛。

爲趕修渠進度,幹校取消了看守電話制度。農場僅有的一部手搖電話,也被移至伙房,由上士和炊事員代管。炊事員老範是個老兵,抗美援朝戰爭時負過傷,年紀大,腿腳又不好,但凡上士出門,機關來了電話讓伙伕叫人,實在是難爲了他。一次部裏來了電話,老範正在炸魚,油鍋沸騰,忙亂之中,他急中生智,喊來毛三兒讓狗傳送消息。範師傅從《人民海軍報》的白邊處扯了張小紙條,寫了字兒,取下涼衣服的小竹夾子夾上字條,四望尋繩不見,只好把自己的解放鞋帶取下,拴在毛三兒脖頸上,命它立即送給校長。開始時毛三兒不懂,蹲在廚房一動不動,老範衝它故意眥牙咧嘴,舉起劈柴斧子比劃着,示意讓它把紙條兒送給那個曾經持斧處決它的人。他這一比劃嚇着了毛三兒,它夾着尾巴吱吱吱哼叫不停,縮着身子更是不敢出門兒。老範用食指點着它的頭警告:“你還不好好表現,誤了大事兒,不怕校長跟你算總賬?快去!”連哄帶嚇,毛三兒帶着竹夾子夾的紙條朝修渠工地奔去。


沒過多大會兒,它就把校長寫的回條送到老範跟前。

喫午飯時,校長招呼毛三兒到他桌前,拍着它的腦袋,當着全體學員公開表揚:“在修築水渠關鍵時刻,毛三兒送信有功,還是隻好狗嘛!”校長的表揚,毛三兒受寵若驚,可它一點兒也不敢得意,聽着校長的誇獎讓它如釋重負,頭也不回就顛兒顛兒地跑回橋邊。打那以後,毛三兒傳送書信的功能,在修渠的大忙季節裏,發揮了特大作用。

大三兒周幹事也爲此引爲自豪,幾次去燈站一再致謝友軍,感激燈站多年來對毛三兒的培養、訓練。老周誇起狗來,那麼激動萬分,口水四濺,弄得對面的聽衆不時用手揩擦臉上的吐沫星子,老周視犬如子啊!

突擊了一週時間,水渠修完了。接着又是翻地。幹校領導根據學員年齡體力進行了職責分工,年輕力壯的,除了參加大田重活以外,還要爲食堂挑水,我被分配爲伙房擔水。我想又通你問領導:“咱們艦艇裝備部門有的是抽水泵,接上膠管一合電閘水就來了,幹嘛用人工擔水!”副校長說:“幹校,幹校,幹活之校,使用水泵,還能起到五七幹校鍛鍊目的嗎?”這麼說,咱還能說啥?水來自食堂旁邊的河溝,二十大桶才能注滿伙房水池。每天必須於早飯前下河挑十趟水。儘管路程纔有三十來米遠,可注滿水池也需個把小時。江汊子水裏含泥量大,用水之前必須澄清,大家還正酣睡着回籠美覺,我就得趕早起來擔水。

第一次擔水那天,外面下着小雨,人推開伙房大門,正要取出扁擔和水桶,毛三兒聞聲便從橋邊跑了過來,站在伙房門口盯着我。我拍拍它的腦殼,誇它有警惕。誰知從那以後,每天挑水毛三兒都要從橋邊跑來,站在伙房門口候着我,待我挑擔出來,它就翹起粗大的尾巴,在我前面帶路,陪着我一前一後,朝小橋河邊走去。農場木橋旁的路有二十多個臺階全用寬大的條石直鋪到河底。珠江口毗鄰南海,潮起潮落,每天早晨水位高低不同。趕上大退潮時,水位很淺,要捋起褲腿赤足走至河心取水。嶺南的木製水桶特大特重,前後兩桶可容160多斤水。水桶不用織物做掛繩,是將竹子破開,比好尺寸,中間及兩頭削後經火烤打成彎兒,穿綁在水桶的兩耳。挑這麼重的擔子攀登石階,每天走下十個來回,壓得一身臭汗。可人家毛三兒一趟趟不厭其煩地,天天隨我挑水不止。它那默默依人之情,讓我這落難人感動萬分!

每次擔完水,我總要蹲下身來,摸摸它的頭,搔搔它的下頜,嘟噥一陣子表揚它的悄語。這麼丁點不值幾滴口水的稱讚,會把它樂得連聲哈哧,搖尾不止,好像那是人類給狗兒們最暖暖的愛。有毛三兒天天伴我挑水,我倆誰也不再寂寞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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