蝠堂詩詞選

文/劉斯奮

      【自序】餘髫齡習詩至今,所作大備於是,錄之以存心跡,工拙所不計者。乙酉秋,譚運長君爲餘作《評傳》成,取之以附篇末,餘弟斯翰試爲作評點。因復邀陳永正、梁守中、周錫復諸先生續評之,以增聲價。數君與餘訂交於總角之年,燈下展讀,得無鴻爪雪泥,白駒過隙之感乎!

                      ——斯奮並記於蝠堂

  觀沼氣發電有感  (1960年16歲)

  江湖浪跡任消磨,一旦逢春意氣多。

  願化明珠三萬斛,直教流影亂星河。

  [點評]

  (按捉筆先後排列,下同)

  斯翰曰:出手不凡,其志見矣。

  永正曰:未滿三朝,已有食牛之氣。可畏,可畏!1961年冬,君持《弄斧室詩鈔》訪餘於珠秀之坊,即以此詩壓卷。寫新事物,不濫用新名詞,以意象求新,而不以字面求新。“詩界革命”諸公,未能解此。

  守中曰:有寄託,有襟抱。少作如此,可見不凡。

  白馬三首  (1961年17歲)

  白馬戎裝尚少年,畫朱門外草芊芊。

  偶從遊戲驚堂燕,便向雞窗惹鳳弦。

  細雨初勻孤館夕,深紅半鎖藥欄邊。

  悠悠夢斷楊花路,檢點新愁在目前。

  踏花重到又匆匆,況有遊絲系碧桐。

  驀地相逢疑隔世,翩然一瞥是驚鴻。

  玉梭此日投難拒,青眼當時擲易窮。

  幽夢潛行去來夜,起看紅雨撲簾櫳。

  從此窗前夢不成,幾回徵鐸誤相驚。

  小爐劃盡灰無字,老柳飄殘絮有情。

  迢遞魚書慳一約,悽迷冷雨暗孤檠。

  殷勤欲理春華夢,忽覺鵑啼已數聲。

  [點評]

  斯翰曰:三首呼應開闔,章法各異,而氣類相投,色色相生。倘無依託,恐未得如是精妙,又惟其能不依託,故可如是絕去町畦。

  永正曰:《白馬》三首,四十餘年前初誦,已嘆爲驚才絕豔。李筱孫嘗言:胡希明前輩曾持此下酒,擊節吟哦,連呼“好詩”不置。時餘初識君,日夕談詩,兩當、定庵諸家,不曾去口。

  守中曰:三詩纏綿往復,深情無限,大有兩當軒《綺懷》詩筆意。恨未知其本事耳!

  錫復曰:此斯奮成名之作,吾輩中人當日皆能琅琅誦之。

  夏日郊遊偕陳永正、周錫復、王鈞明、古健青、梁鑑江諸子

  (1962年18歲)

  無賴書生也一行,追涼覓翠上南崗。

  樹能驚我真成綠,花到知名倍覺香。

  擬拍長欄呼好句,不知斜日下危牆。

  狂歌歸去仍相約,煙水高秋更莽蒼。

  [點評]

  斯翰曰:“樹能驚我真成綠”二句,奪胎換骨。

  永正曰:所遊之處,爲廣州河南漱珠崗。相約賦詠,周君“心有微溫常貯火,身如病翮每驚秋”,與君“樹能”二句,同爲儕輩所傾賞。“花到知名”是詩家慣用翻案法。

  錫復曰:風雨華年,流光一瞬。今讀此,但覺百緒縈胸,悵惘莫名。

  午夢  (1962年)

  午夢頻驚鐵馬風,檐高時看兩三松。

  聞鵑始覺春猶在,撫枕真愁鬢易蓬。

  片霎忽來飄瓦雨,數聲欲斷叩簾鍾。

  沉吟此意曾誰會?冉冉孤雲入亂峯。

  [點評]

  永正曰:自是合作。初學者宜從此等詩入手。

覺來  (1962年)

  覺來秋已入簾櫳,昨夜微聞打葉風。

  可有新涼遊興否?繞籬菊眼已惺忪。

  [點評]

  斯翰曰:層層脫換。“繞籬”句靈光乍見。

  永正曰:以詩作柬,餘亦遊興動矣。全是晚唐佈置,如剝芭蕉。末句點睛,尤爲傳神。“菊眼”二字生新,前人未道。

高樓   (1962年)

  高樓獨上只驚心,隱隱平疇日欲沉。

  奔海一江聲浩蕩,勒崖千樹氣蕭森。

  少懷空逐閒雲遠,愧汗依然昨夜深。

  待到月明成悶坐,偶聞蟲語動長吟。

  [點評]

  斯翰曰:“奔海”一聯,吐屬不凡。

  永正曰:君少日曾言不喜老杜詩,自稱“李派”,戲呼餘爲“杜派”。然此詩全從老杜出,“奔海”二句,更是力追老杜,何故?吾欲質諸蝠堂。

讀嚴霜雜文歌*  (1963年19歲)

  劉郎卓犖文章手。春日相逢宜飲酒。高談頗似聆清潺,惠我雄文光戶牖。燈前獨坐展卷時,風雷雜沓萬星馳。劉郎卻在雲衢上,拍手呼我來何遲?駕言始向春江曲,花柳山山如繡束。觚陵高日照古原,不盡新秧回雲綠。促車卻走巉巖道,怪石崩騰多雨霧。蝮蛇盤樹狐狸鳴,白骨如林山鬼舞。紅旗踊躍大江頭,將軍晝獵沙場秋。方期白羽連潮湧,轉看困獸亡所投。此時身手尤奇絕,匕首投槍飛似雪。什九獸斃在須臾,血射錦袍翻百裂!我方見此長嗟起,恍惝忽出黃塵裏。明燈爛爛素卷橫,耳畔猶聞嗚咽水。尋常肝膽鬱輪囷,去年結交潘(元福)周(錫復)陳(永正)。高懷亦可啓吾意,接屣常思兄弟親。既讀君文嘆良久,沉吟恍若坐良友。胸中掌故能縱橫,筆下古人解趨走。白雲山前雲去留,珠江橋下水正流。何當抉目浮雲上,商略中流散扁舟?

  *嚴霜,劉峻,廣東臺山人,詩人,雜文家。

  [點評]

  斯翰曰:章法奇變,卻如行雲流水,望之不窮。想其下手時,但覺才思泉湧也。

  永正曰:嚴霜,絕代才人,一生侘傺抑鬱,賴有三五詩文知己,相濡以沫,苟全於世,悲哉。嚴霜殞後,君爲其詩詞集出版事出力良多,可謂不負死交矣。此詩層層引喻,機鍵雜發,豪邁中有精細處,合李、杜爲一手。

  守中曰:嚴霜詩詞豪強雄渾,沉鬱蒼涼,吾早已知之,欽佩之至。嚴霜雜文則未之見也。讀此歌,則知嚴霜雜文亦雄強恣肆,如匕首投槍,甚欲得其文而快讀之也。

  錫復曰:以上諸篇,備見作者當年自輯之《未必古人皆是齋》集中,今詩稿仍存我處。展卷親切,如晤故人。當年浩懷逸興,尚歷歷在心目也。

  附嚴霜和作

  劉斯奮見贈長歌次韻

  世有文章射鵰手,我非其人空對酒。浮白常思椎博浪,懸弧終愧居蓬牖。昨奉新詩快讀時,天花燦爛五雲馳。清思妙緒如泉湧,得句應嫌八叉遲。丹心炯炯見衷曲,才調縱橫不可束。小驥長鳴汗已紅,新松作勢霜猶綠。停杯猛憶藍塘道,縹緲飛樓迷海霧。劍履宵寒醉歌頻,腰肢心碎霓裳舞。衙役喧呼鬧市頭,三春駘蕩似嚴秋。棄嬰弱母終誰在,揮淚遺民何所投!弱冠我亦投袂起,短兵接戰筆陣裏。七年馳驟赤旗風,夜夜夢飲珠江水。歸來喜比獲萬囷,往事如煙豈足陳。薄躬行健終無力,閉門惟與黃卷親。誰雲交日淺?情真則已久。何必同懷乃手足,令尊吾師子吾友。高才可使士衡服,早慧能令子安走(此聯分指)。白雲飛兮不可留,江水深兮浩浩流。路迢迢兮千萬裏,願與子兮永同舟!

老樹行  (1963年)

  南塘有老樹,久枯無片葉。及春雨向繁,離離發何烈。持酒置其下,月出明皎潔。清風從東來,鼓舞歌激越。自言少年時,頗負凌霄質。炎氣日催長,零露暗滋茁。忽忽二十年,白雲漸相拂。徘徊遏悲風,俯仰乾白日。方謂棟樑時,材高宜毋失。焉知世不良,惡物轉摧伐。雷電實無情,毒蟲恣穿穴。愧非鐵石軀,何由避齮齕。一日繁花萎,兩日葉盡脫。三日死新條,所嗟猶半活。中夜每驚寤,沉思痛慘慄!悠悠天地長,何處託吾骨?夜來感春氣,壯心動鬱結。猶得爲葉花,豈復佔風月?老葉未足珍,應能辨霜雪:老花未足貴,春泥化其屑。所以益後來,只此足愉悅。我聞老樹言,感動衝毫髮。啓我日月情,照人肝膽澈。因憶二三老,彷彿見高節。起坐暫低迴,長庚看明滅。

  [點評]

  斯翰曰:此從老杜悟入,而風神灑落,更具盛唐本色。三十年後寫《梅花賦》,殆即由此結胎。然一文一詩,各擅勝場,少作不磨,固未可以厚彼而薄此也。

  永正曰:以比爲賦,詠物詩之正格。君時遊佟紹弼門,得識阮退之、朱庸齋諸老,殆有所感而發邪?

  守中曰:此詩以樹寫人,頗有寄意,遣詞用筆,純乎老杜聲口。作者年未及二十而有此老筆,令人佩服不已。

  錫復曰:所謂“二三老”,佟公(紹弼)爲其一;本章足盡生平。

  有贈  (1963年)

  中庭有香木,伐之得兩琴。遠知君子至,抱出綠榕陰。洗手復弄之,發音清可聞。始作暮雲合,再奏山月昏。三鼓弦何促,淚下忽沾襟。豈不嘲客耳?聊用見率真。奏罷即分贈,幸勿卑無文。君看雙琴上,宮商頗不親。此發彼輒應,用意何其深。時時一相拂,所以存精神。

  [點評]

  斯翰曰:寄意佳妙,神理超然,亦古亦今,未許前人過我。

  永正曰:漢魏風骨,不落六朝家法。“奏罷”句見器量,此是平生一片心。

  酬潘元福見贈(1963年)

  仙人俟我鬥之旁,忽忽憑虛欲上翔。

  雲陣乍開天一線,星光遙度影微芒。

  似聞環佩風泉急,正憶衣裳曉露瀼。

  便與先生乘興去,佇看皓色動茫蒼。

  [點評]

  永正曰:此和潘元福《光子火箭》之作,不可作遊仙詩讀。是真李白也。餘先有《念奴嬌》詞甚佳,蝠堂避我,特意不持寸鐵也。

  錫復曰:元福兄雅擅新科技詩,有“光子火箭”多篇,惜乎早逝。安得以時光隧道,召之速返,與諸子同詠載人登月飛行哉!

  附潘元福原作

  光子火箭約永正同賦

  靈光乍耀已無前,始信人間造化先。放眼從知天似墨,回頭一望地成圓。身如飛絮人疑泛,指點行星火欲燃。此去何曾愁遠道,與君還會鵲橋邊。

  蝶戀花  (1964年20歲)

  記得當時樓畔見,不道重來,驀地琴心亂。一束瓶花橫對面,擡眸人並花深淺。 那敢輕狂邀笑盼,已覺情多,默默蛾眉懶。撿點閒愁天不管,片雲凝夢春山遠。

  [點評]

  斯翰曰: “一束瓶花橫對面,擡眸人並花深淺”,直入佳境。

  其二

  陌上游絲吹不斷,花近高樓,樓外巢新燕。名字每從心裏喚,呼來忽覺紅雙臉。 叵耐個郎情靦腆,欲語無言,滴滴時針轉。隔院課鈴催二遍,倚門一瞥驚鴻遠。

  [點評]

  斯翰曰:下闋絕佳。此情此境,可雲不隔。“名字”二句亦好。又,自馮正中爲此調,千古詞人,莫不驗其才具於斯。彼能不落馮氏窠臼,各擅勝場者,固以鮮矣。二詞一空倚傍,洗滌凡俗,殆可雲“粗服亂頭,不掩國色”者矣。

  永正曰:蝠堂多情人也。少年不作豔詞,不得謂之詞家。以清麗之筆,寄婉轉之思,自然真率,方見深情。“一束”二句,是攝影家手法。“片雲”句,想入非非。“名字”二句,是初墜情網者情態。“滴滴”二字絕妙。“課鈴”句,點明身份。大學生談戀愛,當時視爲厲禁,蝠堂何以大膽如此!原作四首俱佳,如何刪去其半?我以不解。

  守中曰:二詞寫少年情事,頗爲傳神。若二首相較,則第二首似勝於第一首也。第二首“名字”二句妙,深能寫出初戀情味。“滴滴時針轉”一句,狀聲亦妙。

  蝶戀花

  田頭會議(1964年)

  麻雀飛窺香稻垛。會議開時,陌上行人過。一樹濃陰秋楚楚。人們都向溝邊坐。 快語一聲花一朵,朵朵聲聲,都向心頭墮。人散日斜暝色鎖,平原一片星星火。

  [點評]

  永正曰:首句好。換頭好。難爲他寫得出。

  錫復曰:學工學農學軍,若非時間太長,實爲好政策。今之青少年難得類似體驗矣。

  新沐 (1965年21歲)

  新沐鏡前漫撫頭,閒愁今喜漸拋休。

  十年塵土看流水,滿眼風光慕遠遊。

  浮海帆招千里月,惜風簾卷一天秋。

  嶺南造物饒情思,許借豪情踏九州?

  [點評]

  永正曰:末句大言犖犖,開老幹體先河。

  丙午冬,全國大串連之風起,與同窗數輩結伴,

  自廣州徒步赴江西贛州,至瑞金而回。沿途有作 (1966年22歲)

  過夢千峯疾,搖檐萬樹森。

  江山今日意,風雨百年人。

  擾攘秋原火,騰喧學士林。

  欲持一杖往,相約壠頭雲。

  [點評]

  斯翰曰:“江山”一聯,推陳出新。

  永正曰:“欲持”二句,舊套翻新,是詩家騰挪妙法。“一杖”乃事實。餘少年遊山亦常持也。

  大路奔騰出,羣山莽蕩回。

  三呼鼓角動,一誓幟旗開。

  不駐增城荔,仍懷響水梅。

  奇情因健隼,萬里下蒿萊。

  [點評]

  斯翰曰:大開大合,一氣呵成。

  永正曰:“幟旗”二字生硬,不若原文“赤旗”。

  絕頂曾誰駐?遺蹤試追尋。

  從來窮苦地,不替虎龍心。

  贛水紅都出,中原白日沉。

  登臨感世換,草木鬱蕭森。

  [點評]

  斯翰曰:“從來”二句千古至言,卻未見人道得,蓋諱之耶?

  永正曰:“從來”二句,史家筆法。《白門柳》發軔於斯耶?成爲虎龍,敗爲虎狼,哀哉黎民,痛哉黎民。

  不作無家別,天涯處處親

  入門聞合唱,握手誦雄文。

  美飯羅香玉,新棉擁白雲。

  溫涼勞致問,小室倏生春。

  [點評]

  斯翰曰:境界全出。

  永正曰:“美飯”二句,逼肖老杜“青精”。

  錫復曰:敢問蝠堂先生尚能背《老三篇》乎?又:“新棉擁白雲”,何其舒服。老子當年只是打地鋪,睡禾稈草而已。

  五嶺南征意,矯然一嶂收。

  澗分珠水碧,樹入贛邊秋。

  惘惘盤霄鶻,閒閒下日牛。

  尋幽興不盡,隨處失同遊。

  [點評]

  斯翰曰:自饒氣勢。

  永正曰“尋幽”句常套,賴一“失”字振起。

  守中曰:五詩寫“徒步大串連”事,留有當年特定時期之政治痕跡。惜改動較多,時代色彩頓減。

  有感三首  (1967年23歲)

  脫手狂文一炬刪,縱橫風雨記南山。

  捲簾放夢茫茫夜,恐礙飛揚到玉關。

  夕陽如血映紅旌,怒馬衝風日百營。

  一紙忽傳江國滿,天南誰認此書生?

  眼底英賢若許攀?歸來偶賦白雲閒。

  劉琨未老誰相訊?日夜風雷看萬山。

  [點評]

  斯翰曰:學定庵得其雄放,詩風遂爾一變,惟時勢亦有以助成之。

  永正曰:是真定庵。此三詩一出,亦“忽傳江國滿”也。想見蝠堂年少得意之時,目無餘子。佟紹弼“狂而不妄”四字,可作定評。

  守中曰:三詩乃寫1976年時事,頗有定庵《已亥雜詩》筆意。第二首“一紙”二句豪氣滿懷,頗爲自負,正見作者當時之得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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