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故事優選】山那邊是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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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家村村口原本是個三岔路,一條往外連着貝家弄,兩條往內,分別連着姚家村的上塘和下塘。從前年開始,靠着山的那邊新鑿起了一條盤山的公路,這裏就變成了四岔口。

四岔口不遠處有一條溪,溪上架空,形成了一塊大坪地。不知道誰家把坐廢了的布沙發往上一放,這兒就成了老少爺們又一處聚集地,暫且稱爲“貝家橋”。

這一日,姚友貴喫過晚飯,順着上塘路慢悠悠地朝着貝家橋走,老遠就看見幾個男人聚在一起聊得熱火朝天,心下不免一喜,這是又有什麼大事發生了?趕緊加快腳步,去湊一湊熱鬧。

正在說話的是新一屆的村民代表姚央忠,只見他一腳跨在沙發扶手上,一手卷着另一邊袖子,朝着盤山公路的方向使了個眼色,放低聲音故作神祕:“你們猜,這條路以後會被叫成什麼?”

衆人都朝山的方向望去。盤山公路還沒有完全開通,白日裏經常會有重型卡車載着石子沙土上上下下,既吵又髒。而翻過這座山,是一個被稱爲塘頭的普通漁村,頂天了也就是離新開發區近一些而已,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姚央忠見衆人不開竅,無奈地嘖嘖了兩下,繼續說道:“就這條路往上,再往東走一走,能看到大海。大海啊!等這條盤山公路一通,一邊是青山,一邊是大海,你們說美不美?”

一個極快的念頭閃過,可惜姚友貴沒有抓住。他雖然和姚央忠差不多年紀,在這方面卻沒有後者敏銳。

好在,姚央忠也不賣關子了:“兩天我前去鎮上開會,文件已經下來了,這條“最美公路”馬上要通車了,附近的房子,只要是看得到的,外牆全部要統一粉刷!可惜我家太靠裏,只有眼紅的份哩。”

公家出資修房子,那可是天大的好事。恍然大悟的衆人一邊拍手稱好,一邊暗忖:自家有沒有這個好運呢?

姚友貴的房子在上塘靠山的那邊,被對面的房子遮得嚴嚴實實,明顯不在公家的這次規劃之中。

雖說外牆粉刷費不了多少錢,鏟灰搭架卻不是個小工程,人就像這老房子,年歲越大,越難動彈。再者,到時給公家幹活的肯定是附近幾個村的叔伯兄弟,遞根菸,說兩句熱乎話,趁機謀點小福利也是常有的事。

比如早些年,村裏污水管道改造,他就討來不少水泥,把屋後的小院子澆得平平整整,看着就高興。

但他現在沒有那麼好的精力,再像年輕時那樣爲自己的房子大動干戈了。如今想借公家的力,看來也沒什麼希望。他懊惱地踢了踢路上的石子,沒精打彩地繞到了下塘路。

走了不過半里,經過一處低矮的平房。房頂雜草叢生,外牆上有幾道明顯的裂縫,兩扇古樸的木門因爲久曬泛着褪色的白,門栓倒是鐵製的,卻也早已鏽跡斑斑。

這房子?姚友貴心下一動,舉手推門。木門發出“吱呀”一聲,他有很久沒有聽過這種聲音了。

房子是個大開間,胡亂地堆放着各種雜物,破舊的竹椅、鐵製的臉盆架、生了鏽的釘耙鋤頭……腳下是以前常見的土泥地,牆角縫裏還長出了及人高的野草。

他怎麼把這個平房給忘了!這是大哥家的房子,如果再往上追溯,那就是他家老爺子的房子,四捨五入也就是他姚友貴的!

下塘路的一邊是成片的水稻田,房子原本就不多,完全沒有遮擋,最美公路通車後,這裏可就是正經八百的出面(對外面)了。

回到家,姚友貴鑽進裏屋一陣翻騰,終於找出當初老爺子健在時寫好的一份協議書。紙張雖泛了黃,但字跡仍然清晰可辨:……上塘左進及下塘平房,予大兒子友富;上塘右進及屋後平房,予小兒子友貴。立字人姚阿根,見證人姚阿吳。下面的圖紙則標明瞭房子的具體位置和麪積大小。

這份協議寫得明明白白,平房是大哥的。姚友貴有點不痛快,但轉念一想,這事也未必就成了定局。

協議一式三份,老爺子去世前將其中兩份交給了兩兄弟,另一份則在當時的村書記姚阿吳手裏。大哥患病去世後,家裏又着了一次大火,姚友貴斷定大嫂手裏已經沒有這張紙了。阿吳書記走得更早,他那一份怕也早就尋不見了。

沒有協議,就算村裏的老人還記得這平房的歸屬,口說無憑,都是白搭。

巧的是,大嫂年初開始就被她女兒接去城裏照顧外孫女了,姚友貴要是真做點什麼,天高皇帝遠的,她也管不着。

打定了主意,姚友貴第二天就開始拾掇這個房子。

房子的事沒有小事。他一早起來,先是沐浴更衣,在自家的竈王爺面前發了一通願,祈禱一切順利。然後將房內的雜物一一清理掉,拿着捲尺開始丈量尺寸。

這個平房面積在十五平米左右,他也不打算大動,既然不住人,也沒必要弄竈臺和衛生間。地上澆好水泥,開個窗戶,換扇門就行了。外牆的鏟灰和粉刷由着公家去操心,真是省了他一大半事兒。

要說這平房修完了打算做什麼,他還沒有想好。既然要開發成旅遊景點,他這地又開闊,賣點瓜果蔬菜、零嘴小食都不錯,再不濟,留着堆放他那些農具也行。

姚友貴自己就是泥水匠,他另外又叫了個拌水泥的小工,就開始如火如荼地幹起來了。

雖說他歲數大了,有段時間沒有做這份工,但開補線槽、拆牆、回填、貼瓷磚這些手藝早就融進了他的血液,只要一拿起瓦刀,手下的動作就像老牛耕田,自個兒就能尋出道來。再加上如今弄的又是自家的房子,那股滿心滿意的歡喜噴湧而出,幹着幹着就哼起了歌。

“正月虎魚像團箕,二月鯊魚背板烏,三月鱸魚肚皮胖,四月墨魚剖曬鯗,五月鮸魚頭腦鮮,六月鯔魚骨骨跳,七月狗鰻兩頭尖,八月黃魚鱗甲黃,九月青蟹腳鉗長,十月鯢魚鑽土裏,十一月帶魚白如銀,十二月小黃魚賽黃金。”

唱着唱着他又想起自己的兒子小嘉,大學裏學了個什麼金融學,他這泥水匠的手藝鐵定是沒人接了,漁歌子更不用說,小嘉怕是連喫進嘴裏的魚叫什麼名字都說不出來哩。

“友貴,幫你阿嫂收拾呢?”姚央忠探頭,把友貴的思緒拉了回來。

他不承認也不否認,避重就輕地答了一句:“反正閒着也是閒着。”

精明的姚央忠老早從他躲閃的眼神裏猜出了大概,背地裏直搖頭。宅基地在農村人心中的地位一點都不亞於耕地,一分也是不肯讓的。雖是一家人,怕也免不了會有一場大鬧。友貴的大嫂秀蘭可不是省油的燈,他倒要看看到時候這個事情會怎麼收場。

過不多久,果然如姚央忠所說,最美公路通車前,市裏派人組建了一支建築隊,開始對房子的外牆統一進行修整。外立面全部刷成白色外牆漆,圍牆全都貼上褐色的石磚。

一時間,姚家村下塘路堆起了各種材料。泥水匠、漆匠、遞煙遞茶的、農閒無聊的、上面下來察看的、開着大小卡車來的,吵吵囔囔佔了大半邊路。

白天,小工們拌起一個個水泥山,到了晚上,規整乾淨,路上便只剩下暗色的水泥漬,這裏一處,那裏一灘,還殘留着早前的熱鬧。

紙包不住火,該來的總會來。

姚友貴的工作快結束的時候,建築隊正好修到了他的平房。他看着他們迅速地搭好架子,看着他們剷掉外牆上乾裂的水泥層,看着他們刷上雪白的外牆漆,看着這個不起眼的平房瞬間煥然一新,差點沒忍住要哭出聲。

而他的大嫂秀蘭就是在這個時候找上門來的。

從城裏一回來,秀蘭就脫掉礙手礙腳的連衫裙,換上耐髒又好洗的人造棉,雙手在胸前一抱,厲害的樣子就出來了。

她先是繞着平房走了一圈,上看看,下看看,左摸摸,右推推,最後在友貴前站定,扯出一個比桃花還豔的笑容:“友貴啊,讓阿嫂說你什麼好,把我這平房拾掇的,太爽利了!”

姚友貴料到她會出這招,早就想好了應對的方法:“要說這平房,位置就是好,你說我怎麼就放了這麼多年沒給想起來,白瞎了。”

“你沒想起來?幾個意思?怎麼,你還真把這平房當成自家的了?”聽了這話,秀蘭立馬變臉。

姚友貴還能怕個女人不成!就算理虧,這臉上可不能見慫:“不是我的難不成是你的?你把證據拿出來啊。你今天把咱爸當初那協議書拍在這兒,我姚友貴二話不說……”

話沒說完,秀蘭就對着上塘路的村民,下塘路的小工們大喊起來:“你隨便在村裏找個人,五十歲以上的,哪個不曉得這平房是我田秀蘭家的!協議,要屁的協議,那張破紙老早被燒成一堆灰了。你倒是也把協議書拿出來啊,讓我瞧瞧,上面是不是白紙黑字寫着,這平房是你姚友貴的?”

周圍看熱鬧的不嫌事大,紛紛幫腔:“是啊,友貴,你拿出來看看。哈哈哈。”

被將了一軍的姚友貴索性破罐子破摔,耍起賴來:“這房子是我花了時間和精力修的,你田秀蘭幹了什麼?什麼也沒幹就想享受勝利果實,門都沒有!”

一時間兩人的爭吵陷入僵局。

田秀蘭左右看看,瞅準路旁一處糞坑,撩起糞瓢子就往牆面一拋,剛刷白的外牆瞬間開出一朵青黃色的花,白色的蛆蟲掛不住,噗噗噗地往下掉。

周圍的人趕緊捂着鼻子退後。

田秀蘭還沒完,扔了瓢子,就坐在地上撒潑。只見她一隻手撐着地,一隻手拍着自己的大腿,哭聲都帶着轉音:“友富啊,儂啊儂,咋會死得噶早吶,外人欺負我,現在連儂阿弟也欺負我,這平房的宅基地一早就是儂的,搶人宅基地是要被雷劈的啊,友富啊,友富……”。

“被雷劈”的姚友貴看這陣仗,料到自己撈不到好了。姚央忠等幾個知情的人也走過來,瞪着眼,示意他不要再爭。

誰知秀蘭女兒小倩的一番話又給了友貴希望。

聞訊趕來的小倩,看母親這撒潑打滾的樣子,臉都羞紅了。她將秀蘭攙起,柔聲相勸:“這平房我們要了有什麼用,你就一個人,年紀大了,田地上的活兒幹不動,遲早都要荒的,還不如就跟着我在城裏生活,正好把這宅基地也給了友貴叔,不用老惦記着回來。”

姚友貴的眼睛一亮,卻看到自己的兒子小嘉也從家的方向急急地趕過來,手裏還拿着……一張紙。完了。

果然,小嘉的手上拿着當初的那張協議書。這臭小子,就幹不出什麼好事來。

還沒等他到,姚友貴甩着袖子氣呼呼地走了。

一場鬧劇,最終以小嘉拿出白紙黑字的協議書結束。

此後幾天,姚友貴再也沒去過那座親手修葺的平房。倒是田秀蘭,又去了幾次,把建築隊的人叫過來,將那朵青黃色的花給修補了。

小嘉和小倩兩個小輩看姚友貴一直悶悶不樂,決定帶他去新通車的最美公路看看。

盤山公路繞着幾座山彎來彎去,一邊是新種上的各色小花,一邊是開闊的海面,山海之間,的確有資格被稱爲“最美公路”。

他們沿着另起的斜坡往下,一直把車開到沙灘上。這時候正在落潮,新的浪頭到達的地方永遠落在前一個的後面,越退越遠,一會兒功夫,原本隱沒在水中的礁石就都露了臉。

“友貴叔,我媽以後還是會跟着我生活,所以那個平房你就用着吧。她也不是真的要和你搶。”看着姚友貴日漸蒼老的臉龐,小倩心裏一酸,再也不忍苛責。

姚友貴盯着兩個年輕人的臉龐許久,終於接受了這樣的事實:他所固守的生活,手藝、房子和田地,終究會離他們越來越遠。

“老爸,那個平房的位置是真好,你打算做些什麼呢?賣咱田裏的東西怎麼樣,玉米、紅薯、土豆,這些綠色食品可多人搶了。賣海鮮乾貨也行,方便隨身攜帶,畢竟是咱島上的特色。等最美公路出了名,咱這小店說不定也成了網紅,得取個好聽的名字!叫什麼好呢?”小嘉說得唾沫橫飛,終於把姚友貴逗笑了。

近處,海浪還在拍打着礁石,發出輕微的“嘩嘩”聲。這些露出來的礁石會在下一次漲潮來臨後,再度沉默地隱去,然後又出現,又隱去,週而復始,朝潮夕汐。也許這纔是海最強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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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薦文編輯:零點壹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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