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見字如面

   簾外是沉寂的黑夜,屋內暖白的燈光。柔軟的大牀上斜躺着一個正當美好年級的姑娘,牀邊的沙發上上做了一個面容清秀的少年。背對着漆黑的夜空。

有點像第一次開房的年輕情侶,而事實上,屋內沒有半點的旖旎。
  我正襟危坐。“你要自己撕開麼?我可能會弄疼它。”我搖晃着手裏握着的信封,原本就是暗黃色的牛皮紙在夜間更顯得陳舊。
  師傅身畔的盒子虛掩着,四處散落着一封封的信。
  “念。”她的語氣不急不緩,說着話便伸出手來。
  “嗯,手挺好看的。”我沒有意識到自己說出了這句話,不過還是拽着手把她拉了起來。
  “舊憶就像一扇窗,推開了就難再合上,推開了就再難合上,誰踩過枯枝輕響,螢火繪着畫屏香……”我的手機響了起來。響了半分鐘吧,她歪着頭,也不把手機拿來給我。
  事實上手機就在她的右手邊。
  “是雙笙的歌?”她似乎並不很肯定。是你師兄打來的,說着師傅就接通了電話。
  “嗯,我們到賓館了。”
  “林木呢?”
  “嗯,你師弟啊,你師弟他——他在洗澡。”
  電話那端沉默了。
  師傅又故意加大了聲音“阿木,你快點洗,我也想洗澡了。”
  “你們倆有毒啊!”沉默終於結束了。
  兩個人和電話那端的師兄一起,平白在夜幕裏笑出了幾分光明。“你要過來接你師弟麼?”
  “你們先玩吧,我一會再說。”
  “阿木,你真是個渣男。”我分明聽到師兄的女友在那端喊。“那我等你過來接我。”我接過電話,還沒說完這句話就被師兄掛斷了。
  “你笑起來,真像好天氣!”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有點後悔。
  “我是不是真的,不是一個好人。”我有幾分黯然,說着低頭撕開了信封。由於塗了過多的膠水,一大片原本柔軟的紙都變硬了。儘管我很小心,但撕開的縫隙還是想一隻猙獰的巨獸。
  “要配樂麼?”我抽出兩張薄薄的紙。“大河向東流啊,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啊,嘿參北斗啊。”我清唱了兩句,在被師傅叫停之前停了下來。
  “我指的,就是這樣的配樂。”
  “好了,你是個好人,快讀吧。”師傅甩了甩手。
  我小心的,沿着原本的摺痕打開。是很長用的摺疊方式,一個封閉的矩形。角上漏了些字出來,並不是很秀麗,但顯然寫的很認真。
  “橙橙,見字如面:”
  “嗯,很標準的開頭。我可真要念了啊。”我躲過了她試圖拿回信封的手,儘管她的動作十分迅疾,可我似乎料到了這一幕。
  她假裝頹然的坐了回去,一直見我不理她,才放棄了假裝。“快讀吧,林木。”語氣裏帶着幾分認真。我這才收斂了心神,去審視一場似乎已經成爲歷史的故事。
  “儘管這些東西可能永遠不會給你,權當是給自己留個紀念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有這樣的一天,在不久之前,我還是我,可是從初見回來的不久,我就忘掉了自己。曾經我就是世界的中心,但是現在,你就是我的世界。
  過去好幾天了,我想,我得先找到自己。大概我已經把自己弄丟了很久了。雖然朋友跟我說了,但是我是什麼也聽不進去了——那個時候我什麼也聽不見。
  我想如果愛已經變成了糾纏,那麼得到愛的方式就是放手。可能有些言過其實,但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是這樣了,也親耳從你口中得到這樣的答案。
  已經干擾到了你的生活,我很抱歉——很抱歉讓你感到那麼多的不快。若非如此你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我離開。
  痛苦是安靜最好的土壤,我強迫自己停下來,我多少次拿出手機,在輸入框裏寫了又刪。我看到夜慢慢降臨,也聽見太陽緩緩升起……
  你不只一次跟我說:“不管發生什麼,生活都會照樣繼續”我從未否認過你這句話。因爲真的沒有人離了誰就會活不下去。
  思念事實上並不致命,痛苦也很難殺死一個人。可同樣的,痛苦帶不來死亡,那他就會伴隨着生命。我幾乎不斷的在想,她會想起我麼?還是會全忘掉?
  兩者都是我想得到和不想得到的答案。總是會想你某時某刻在幹什麼——
  我開始認識到,當我們太喜歡一個人,自己就會變得卑微。
  而卑微是很難讓人喜歡的——這裏將出現一個要命的循環。而且真的很難會有解決的辦法,除非是僞裝,僞裝不喜歡,演技有多高超卑微就離開有多遠。
  智慧大概就是在這個時候體現其價值的,但總有許多人來不及思考就已經把自己的心交代了出來。這大概很多單戀的悲哀之處。
  而我並非現在才知曉這一點。但確實到現在纔不得不承認這一規律的強大慣性。
  很矛盾的心理,不很情願審視過去,但同時又覺得自己需要這樣做。我尤其不相信自己的記憶,他是如此的怯弱不肯去記住過去,讓我一直以來不得不謀求以另外的方式來記住。
  記憶全是被痛苦所磨滅的,就我自己而言。雖然說了這麼多的痛苦,可是仔細想想這並不是痛苦。而是一種“愛而不得”導致的“哀而不傷”。淺薄如我並不能形容出來這些橫亙千古的情緒。
  但是這一切對於你來說並沒有意義,不是抱怨牢騷之語。這就是事實,我也沒有任何的情緒。任何人都必須清醒的認識到這一點。
  每個人都是相對獨立的個體,我想這也就是你一直所強調的強大。你我對同樣一個事物冠以了不同的稱呼,不變的地方在於——這些事情就像夜晚的降臨一樣的自然和平靜。”
  “這一頁中斷了,儘管下面還有很大的空白。”我指着紙跟師傅說。她並沒有很快的給我回應。我推了推她的胳膊。她這纔給了我一個微笑,嘴角的小酒窩顯得很可愛。
  “你看,很明顯是他自己隔了一段時間又拆開的。並且加上了一些東西。”
  “嗯,時間間隔還挺長的樣子,你仔細看,就連用的紙也是不一樣的。後來的這個,紙面是比較光滑的。”師傅接了過去,觀察得比我還要仔細。
  我不幹示弱,撿起了被我扔在一旁的信封。仔細觀察才發現,我拆開的那端並不是信封原本的封口。原本的封口那端被小仙仔細的封好了,並不見過多的膠水。可見那時是很平靜甚至滿懷希望的封裝好了信封。
  “像是我小學時沒有送出的情書一樣。”我跟師傅說。“不過那時候喜歡用淡紫色的彩紙……我當時真的很喜歡——”
  “你跑遠了,快回來。”師傅打斷了我。
  “他喜歡回憶過去?真是個嚴肅的人。他很明顯重新審視過自己。”
  師傅深吸了一口氣罕見的大聲說“《半張紙》你記得吧!奧古林堡或者斯特什麼的作品。嗯?”
  “是奧古斯特·斯特林堡,瑞典人。他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人。”我無奈的迴應到。
  “不過他倆真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沒有再說什麼,從師傅手上拿回了信,接着念下去,用一種更深沉的語氣。
  “今夜,我打開了一個紅色的盒子,紅得偏粉,就是武陵山深處最常見的那種杜鵑。而盒子的內部卻閃爍的金屬的本色光澤,光澤之下是一摞暗黃色信封。
  因爲塗抹了過多的膠水,原本柔軟的封口處變得僵硬。小心的撕開了序號爲1的一個,看得出來,序號用塗卡鉛筆粗暴的畫在上面。打開——又看見了那段不堪回首的時光。
  現在想想,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大家不會喜歡一個幽靈、處處出現在身邊。可我,是怎麼成了那個幽靈的?
  那一晚的潮起潮落對我們這羣陷入沉睡的人來說很快就沒有任何意義了,直到第二天的早上,太海天相接的地方還沒有一絲絲亮光出現的時候我就已經聽見了大飛在外面叫嚷,掀起一個一個的帳篷。
  我們要等待日出了,好像一羣互相取暖的企鵝蹲在沙灘上,面朝太陽將要升起的地方。即便是夏天,這個時段也有一點冷,過了一會她挪到我旁邊,我就倚在前一晚看到的那個礁石旁邊。
  她問我要熱水喝,我把杯子遞過去,她打開往外倒水,一滴水也沒有,卻在海面上傾下了一束光,黑暗和安靜的海面就在那一刻變得喧囂起來。
  大家前所未有的安靜。在自然舒展那壯美身軀的時候,我們常常是失語的。
  過了許久,我聽見誰的的睫毛動了一下,她喑啞的聲音在我耳邊想起,她說,黃昏和黎明難辨。太陽暖暖的照在我身上,砂礫還是清涼、軟軟的墊在腳下。
  臨別時,她加了我的好友。“月亮個小太陽”這是她使用的網名,我也沒改備註,我的列表,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了她。
  回到學校後的第一個早晨,以及之後的幾天。總是遇到,心裏的一個弦就被撥動,越是寧靜的湖面一旦泛起漣漪就越是難以平靜下來。
  我第一次請她喫早餐,忘了帶校園卡的她;
  她第一次大膽的吐露深藏內心的創傷;
  我第一次那麼愉快的講起一些年少時的不堪經歷;
  我們第一次在圖書館前高高的階梯上看日落;
  第一次,我回憶起什麼熱淚盈眶的時候,她的體溫恰好撞進我胸膛。
  第一次,我那麼殘暴的叫人直面過往,勇敢重新開始。
  第一次,爲了別人的任性逃課,她請求我陪她去兼職。
  在居民樓下斑駁的牆面旁,一大叢紫色的木槿開着,她再三絮叨教我如何轉車回學校,我揮揮手機說有導航!但她固執的重複了一遍才轉身步入樓梯間,卻突然轉身:
  “如果暑假過後你還這麼喜歡我,我們就在一起吧。”所有花朵的芬芳、陽光的燦爛都凝結在她的餘音中……我故作瀟灑的揮手道別,可是飛進花叢的手機出賣了我。
  我義無反顧埋進奼紫嫣紅的叢中找尋,可沒想到掙扎到現在纔出來。那一剎那的歡欣,卻叫我付出了多麼大的代價。
  可是,誰有知道呢?假如那之後的週末,沒有她過往殘餘的碎片強行擾亂現實。或許剎那便是永恆。
  我的手有時候比我的回憶還要來的快,當初花了那麼大力氣封好的鐵盒、黏實的信封,一旦打開就像受驚的野馬,在草原上馳騁起來,無人可擋。我攔不住自己的雙手、撕開了第二個。那是你走之後的第二天。”
  到這裏,這封信就結束了。
  她的眼睛和黑夜一樣沉默,我透過師傅的眼睛。看到了一個執筆俯案的執拗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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