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怨無悔的廚娘生活

【題記】借母親之名,作此文,聊慰舐犢情深。

        機場出口,燈影朦朧。

        舟子推着巨大的行旅箱,形單影隻的小身板,閃出匆忙四散的人流,眼神空泛地飄到面前來。清湯掛麪的頭髮垂肩,顯得愈發的瘦削,疲憊的額際,掛着幾綹風中散亂的留海……望着她單薄陷落的頸窩,喉嚨裏癢癢的,擠滿酸澀的蟻爬,隱隱的疼痛。

      孩子啊,從什麼時候開始,歸來或是告別,我們已經忘記了彼此擁抱。

        歲月像一本越讀越薄的書,時光的翻篇決絕而寡情。 回想細枝末節,悲喜交加,辛苦冗長。

        如今,她不再張大一望無牙的嘴,孤注一擲地投奔你的環抱;不再屁顛屁顛地追着牽你的衣角,仰起頭問個不休。時時刻刻做一本有問必答的《十萬個爲什麼》,欲哭無淚的你發誓要編篡一本《十萬個不爲什麼》,來報答她出自本能的好奇與執着,以及不知從哪裏收羅的,古靈精怪的見多識廣。

      《一千零一夜》足夠討巧,杏黃暖燈,一天一篇地夜讀。《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裏,財富無趣而呆板的打開方式,讓人倍感煎熬,她吮着指頭淺淺睡去。你覺得,“睫毛關門”比“芝麻開門”美妙一萬倍。你慶幸,那些藏在時空洞穴裏珍貴的意趣和童真,到今天才兌現爲縷縷溫軟的回憶,依稀里全是真切。

        孩子長大了,當你覺得無能爲力,幫不上她的時候,即是到了該真正放手的時間點。爆腦的應用數學,夾帶濃重口音的倨傲教授,來自地球村,信仰各自的神靈,遵循不同的世界觀行事的同學,還有,那個老是想方設法制造浪漫邂逅,傻呆呆的理科男怎麼樣了……她不說,你也別提。家裏的書桌挪到厰亮的位置,窗簾更厚重遮光了,餐邊櫃上放的新擺件,還有熱烈得語無倫次的鮮花,都因她的歸來而設。她不問,你也別叨叨。

        她用沉默的背影回答你所有的疑問 。咣噹,咔嚓!反鎖房間門,隔門板嘀咕:“衝個澡,倒時差,不用喊我喫飯。”

        說不準,也許下一刻,她就從門縫裏擠出腦袋,討嬌地叫你:“媽媽吔,我要喫泡椒牛肉麪,最辣的那種喔!”只需要一秒,被需要的巨量幸福感充斥全身,冷遇的失落,霎時霧化成熱情高漲的沸點。於是乎,泡麪裏無原無故地躺了幾隻白白胖胖的蝦仁,添了兩朵雕塑感極強的“上海青”,簡約的奢華,也極盡誘惑。

        煙火燎人的暑期,呼氣成霜的寒假,都是檢驗廚藝、創意、耐心的考評日。見天要有不重樣的花色菜品,夜裏躺牀上運籌帷幄,兵棋推演。明早去哪裏採買最新鮮最實惠的食材,幾點起牀躲開擁堵,菜場附近方不方便泊車,可否捎帶一束鮮花,幾斤剛摘的,帶着葉片兒的新鮮水果……

        一切準備就序,又憂心她胃口好不好,能否像“七把叉”熱納爾多,盡興地一掃而光。在廚房裏忙乎,一有空閒就跑去敲敲緊閉的房門,語調柔柔地提醒:“不要喫那麼多甜食,中午有你最愛的爆炒鱔段哦!不要喝太多涼的果汁,等會兒喫紅燜牛肉……”門裏偶爾回一個拉長的調調——“曉得”,你就如尊懿旨,回廚房賣力操演,愈發精益求精。

        每餐飯結束,看她抹抹油光錚亮的嘴,盯着盤底靛藍的青花,雲淡風輕來一句:“再多弄一丁點就好了。”頓覺幹勁倍增,功德無量。有時她輕描淡寫地加一句:“明天有酸菜燉老鴨就絕了。”立馬開心收拾桌上殘局,喜滋滋回答:“要得!要得!!”。一邊忙碌一邊已經摩拳擦掌,準備明日再創輝煌。

        每次和朋友閒聊,報怨假期辛苦勞累,總被責問,爲啥不讓孩子分擔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事,我竟無語。

        細細回想,家裏沒這傳統,自己沒出嫁的時候,也就只會下碗麪條。後來啊,因爲臆設的幸福,信了某一句拍中命門的,甜膩的軟語,就像一隻中了邪毒,不諳世事的小青驢,蒙上眼晴即枷上了一個叫“家”的磨架,週而復始地走成無盡的輪迴……憂什麼呢,結局不都是天造地設的一成不變。人這一生呵,天經地義的“好喫懶做”,花斑乳豬一樣幸福地貼膘,頂多也就在父母慈愛的柵欄裏豢養,促膝的溫暖地界裏,覓得寬容,行得通暢。偏一寸,都是咫尺天涯。

      舟子少小離家,異域求學,遠涉重洋的孤獨,萬水千山的寂寞,有誰會噓寒問暖,擋風遮雨,散落在陌生的人羣裏,滿含熱淚亦或面無表情,誰在乎呢,你隱進哪一處,無人留燈的窩居……這所有的孤苦、無助、悽惶,需要爲所欲爲的家來安放,隨性頹喪,恣意鬆散,睡到日上三竿,喫得酣暢淋漓。由着她吧,這些不計回報的愛和溫暖,可以陪伴未來的苦寒,堅守無情的淪陷。

        在《坐下來等落葉》裏,曾經寫過這樣一段話:歲月簡約而無跡,就如嬉戲的林間走狗,一隻堅定地嗅着另一隻的屁股,搖搖擺擺的短尾一般,轉眼就蹤影全無……多年以後,當舟子送別自己的孩子,回望每一個悠長得像是永生的假期,愉快地度日如年,她終歸會活成我如今的模樣。

        也許所有的執念,都是複製粘貼;也許所有掛牽,都是老舊的版本;或許所有關於母親的頁面,呈現的都是,再也無法打開的“菜單”。


        2020年2月12日於成都,此時新冠肆虐,困於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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