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和豆種

文/非村。

母親一直都不相信把大蒜放在水裏也能生根發芽。她總覺得無論種什麼東西,是非得經歷一個必要的程序不可的。

比如說梅豆(四季豆),家裏人都喫得膩了,送人也送得差不多了,就到了爲來年留豆種的時候。這時候的梅豆已經把豆莢撐得很滿了,就算拿來炒,嚼起來也都是老筋。也就是說,它作爲食物的功能已經結束了。

找一日農閒,母親搬出小凳,坐在院前的石階上,面前放一土箕的梅豆,開始剝起來。

“我的指甲長得不好,往上翹起來的,剝久了,指甲下的肉就會脫開”。母親舉着手給我看,但還沒等我看清楚又收了回去。

她一邊剝一邊給我講年輕時在富丹食品廠打工的事情。一排女工在桌案前站定,左手拿起油光鋥亮的魷魚仔,右手快速地把魷魚須塞到魷魚仔的肚子裏。工錢按重量計算,多勞多得。

“飛琴塞的魷魚仔總是要比我多得多,一天下來能比我多掙二三十塊。二三十塊呢!儂曉得是爲甚嗎?伊的指甲是往下撲的。” 我舉起手打算看看自己的指甲是“翹”的還是“撲”的,她搶先一步說:“儂是撲的,像儂阿爹。”

然後話題自然地就從指甲過渡到了父親,又從他的懶說到他一輩子沒幹過重活累活,再說到人的命運怎麼會相差這麼多:一個翹着二郎腿喝喝小酒,一個卻要剝豆種剝得手指腫痛。於是不知不覺手上就加了力,豆子們像子彈似的“噗噗噗”從豆莢裏彈出來,掉到地上去了。

母親起身去撿,我也跑去追,一時間,凳子翻了,腳步亂了,我們都笑了。

好像這剝豆的過程就得這麼熱鬧,接下來再把這熱鬧連着豆子種到土裏,豆子也能分外長得好似的。

剝完了豆子,還得晾曬,否則這些沒了外殼的小東西容易把自己漚爛了。

拿一個小的蛇皮袋,在太陽底下鋪好,然後將圓滾滾的豆種用手掌撫開。這剛剝下來的豆種還帶着水潤,摸上去也是Q彈的。等晾曬了幾次,感覺就變了。像是人,長大之後,就很自然地失了幼時的肥糯。這樣一來,人才能更經事,豆種也能更經時。

她把曬好的豆種妥帖地收進袋子裏,放到高一點的地方,老鼠咬不到,潮氣也浸不着。

第二年,屬於它們的時節又到了。母親踩着凳子擡着頭,又將這一小袋豆種從高處摸出來,挑挑揀揀再進行一輪篩選,最後留下來的都是最飽滿最好看的。

“慣懶”的父親已經把屋後的地翻好了。下層的泥土被翻上來了,大石頭被撿出扔掉了,成塊的泥土用鋤頭柄敲幾下,變得細碎了,最後又挖好了幾排整齊的坑,就等着主角上場了。

母親把這些漂亮的豆种放在一個圓簸箕裏,先是四平八穩地繞着地壟走一圈,總是能挑出幾個挖得不太好的,指揮着父親再小小地動幾下鋤頭,然後纔像宣佈大事一樣,說一聲:“我要撒豆子嘞!”

說是撒,其實動作很小心。

她從圓簸箕裏數出幾粒,有時候是三粒,有時候是四粒,“多扔幾粒,總有能發出來的。”她信心滿滿。有一次,我故弄玄虛地告訴她,這個叫“冗餘機制”,她瞪大眼睛問我:“什麼魚?!”她纔不管,她有的是經驗。

彎腰,把豆子輕輕地散放進坑裏,父親這時已經等在身後,時刻準備着用鋤頭尖撥上一層薄土。就這樣,母親在前面撒,父親在後面撥。母親直起腰歇一歇,父親也靠着鋤頭歇一歇。很快就把幾畦地給種滿了。

母親擔心豆子不夠,所以前面撒得儘量少,結果到了最後,就會剩下很多,一個坑裏要放五六粒,父親就得把坑挖得再大一些,於是就有意見了:“儂咋不先數一數啊!”

母親瞪一眼父親,也不甘示弱:“甚人要儂挖坑挖得這麼疏,整整少了四個嘞!”兩個人說來說去,熱鬧便又多了一層。

接下來要蓋薄膜了,薄薄的塑料紙平整地鋪在土地上,四邊用泥土壓緊。熱氣跑不出來,相當於做了個簡易的溫室。第二天,薄膜裏就有了水珠,一顆顆綴着,在陽光下,明晃晃的。

母親去地裏轉一圈,看看豆種有沒有拱出來。父親又去地裏轉一圈,看看豆種有沒有拱出來。兩人像是較着勁,看誰能先把新的消息帶回家。

等紮好根,豆種被頂出來之後,薄膜就得拿掉了。豆子長得很快,前一天剛澆了水,第二天一早去看,豆種的外皮已經掉了,傍晚再去看,芽葉已經舒展開,是個正兒八經的豆秧了。

“要是養人也能和種地一樣就好了。”母親看看我,看看豆秧,搖搖頭。

可也不總是這麼簡單,不能光用水,有時候也得施肥。給它們來點好的,它們就唰唰唰拼命長了報答你。

很快它就要爬藤了,就得搭架子了。細細的小方竹竿是最好的材料。農人們平時在路上走,看到這樣的東西最歡喜,撿回家收起來,關鍵時刻就能發揮作用。

架子搭得好壞直接影響到梅豆的爬藤。三角構架是最常用的。把兩根竹竿相對插好,往中間一攏,大概在一米二的高處交叉,用繩紮緊,形成一個大大的X。X們排一溜,最後再拿一根竹竿橫擱在它們的肩上,固定綁好,三角構架就算完成了。

豆秧像是長了眼睛,最上面的那條細莖彎彎的,只要一碰到竹竿,就能立馬以螺旋線纏上去,半日不見,就爬了好幾寸。

這些事情都幹完之後,就只剩下澆水施肥了。

父親施的是綠肥。地畦旁邊埋了一口大缸,綠肥就是在這裏發酵的。時間一長,屎尿都變成了深綠色的糞水,可是這樣的糞水也不能直接倒在田地裏,得兌點水,稀釋一下,才能既不壞土又不燒苗。

接下來,成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

然後就是喫,喫不完送,最後剩下來的又留作來年的豆種。

週而復始,這是父母他們的經驗。

所以當家裏的小學生拿着學校發的大蒜頭,簡簡單單地放在水裏,結果還是生了根、抽了苗的時候,母親的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並在下一秒,勸慰自己:“這樣的大蒜肯定是長不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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