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中國自古就有着尊師重道的傳統,從曾子避席的美談,到張良爲黃石公三次提履的傳說,再到北宋時期學者楊時“程門立雪”的典故,學生尊重老師的故事總是一代代被人們傳爲佳話。

汪曾祺寫過不少懷念老師沈從文先生的文章,其中最感動我的當屬這篇《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從這篇文章中我們不僅能瞭解到一些汪曾祺與沈從文先生相交往的生活細節,同時也能瞭解到沈從文先生的文學理念和其後半生轉行從事文物研究並非偶然,而是在其早年就有很多積累和沉澱的結果等等。

這篇《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既可作爲一篇絕佳的對於恩師的回憶散文來讀,也可以給沈從文的相關研究者提供很多研究的線索和方向,實在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好文章。

其中我最喜歡汪曾祺在沈從文先生八十歲生日時送與他的一副對聯,可謂把沈從文先生一生的事業追求概括其間:

玩物從來非喪志,著書老去爲抒情。


沈從文與汪曾祺,一個來自湘西鳳凰,一個來自江蘇高郵;

一個把鳳凰寫成了《邊城》,一個寫高郵的鹹鴨蛋讓自己家鄉出了名;

1939年,這兩人在西南聯大相遇,一個是老師,一個是學生。

作爲學生的汪曾祺說:“我好像命中註定要當沈先生的學生……”

作爲老師的沈從文說:“新作家聯大方面出了不少,很有幾個好的。有個汪曾祺,將來必有大成就。”

學生仰慕老師,老師看好學生,師生之間,惺惺相惜,長達六十年。這一段師生情誼,在文壇一直被傳爲佳話。

沈從文看好汪曾祺,總是說:“他的小說寫得比我好!”作爲老師,他給了汪曾祺最無私的鼓勵和幫助。無論是聯大時期還是之後,沈都力挺汪,這方面的見證,雖然沒有專門的文章,卻有零星的文字,散落在沈從文給友人的書信中。

那句對汪曾祺的肯定“有個汪曾祺,將來必有大成就。”就寫在給施蟄存的信裏。

1946年,汪曾祺在上海陷入困頓:找不到職業,情緒很壞,甚至想自殺。沈從文從北平寫信,把他大罵一頓,說這樣哭哭啼啼的,真是沒出息。“你手中有一枝筆,怕什麼!”罵完又讓夫人張兆和從蘇州寫了一封長信去安慰。

一邊還張羅着爲他找工作。其中一封寫給李霖燦、李晨嵐的一封信上這樣寫道:

“濟之先生不知還在上海沒有。我有個朋友汪曾祺,書讀得很好,會畫,能寫好文章,在聯大國文系讀過四年書。現在上海教書不遂意。若你們能爲想法在博物館找一工作極好。他能在這方面作整理工作,因對畫有興趣。如看看濟之先生處可想法,我再寫個信給濟之先生。”

1961年2月,沈從文在阜外醫院住院期間,給下放到張家口沙嶺子勞動的汪曾祺寫了一封長信,鼓勵他不要放下筆:“一句話,你能有機會寫,就還是寫下去吧,工作如作得紮實,後來人會感謝你的!”語重心長;又說,“至少還有兩個讀者”,就是他這個老師和三姐(張兆和),“事實上還有永玉!三人爲衆,也應當算是有了羣衆!”

1962年10月,沈從文在致程流金的信中有一大段談汪曾祺,爲了替他鳴不平,都不惜得罪老舍:

“(汪曾祺)人太老實了,曾在北京市文聯主席‘語言藝術大師’老舍先生手下工作數年,竟像什麼也不會寫過了幾年。長處從未被大師發現過。事實上文字準確有深度,可比一些打哈哈的人物強得多……若世界真還公平,他的文章應當說比幾個大師都還認真而有深度,有思想也有文才!”

沈從文從不吝嗇對學生汪曾祺的讚賞,一邊對他充滿希冀,一邊又爲有這樣一個學生而自豪。1965年11月,沈從文信裏與程流金談起大學教寫作,又是感慨又是驕傲地說:“我可惜年老了,也無學校可去,不然,若教作文,教寫短篇小說,也許還會再教出幾個汪曾祺的。”

汪曾祺沒有辜負老師的栽培和厚望,他的小說和散文後來都自成體系、卓然一家;他對老師的情感也是日漸深厚。在他的文字裏,不乏對於老師沈從文的記述。談沈從文的作品,談沈從文這個人,他寫了一篇又一篇。

寫到沈從文講課,他直說毫無系統,是學生有什麼問題老師就講什麼。而且老師湘西口音很重,聲音又低,有些學生聽了一堂課,往往覺得不知道聽了一些什麼。但汪曾祺仍是聽得津津有味、樂在其中,因爲:

沈先生讀很多書,但從不引經據典,他總是憑自己的直覺說話,從來不說亞里斯多德怎麼說、福樓拜怎麼說、托爾斯泰怎麼說、高爾基怎麼說。……沈先生的講課是非常謙抑,非常自制的。他不用手勢,沒有任何舞臺道白式的腔調,沒有一點譁衆取寵的江湖氣。

他講得很誠懇,甚至很天真。但是你要是真正聽“懂”了他的話,——聽“懂”了他的話裏並未發揮罄盡的餘意,你是會受益匪淺,而且會終生受用的。聽沈先生的課,要像孔子的學生聽孔子講話一樣:“舉一隅而三隅反”。


原文摘錄

*寫沈從文先生愛修改文章

“沈先生愛改自己的文章。他的原稿,一改再改,天頭地腳頁邊,都是修改的字跡,蜘蛛網似的,這裏牽出一條,那裏牽出一條。作品發表了,改。成書了,改。看到自己的文章,總要改。有時改了多次,反而不如原來的,以至三姐後來不許他改了(三姐是沈先生文集的一個極其細心,極其認真的義務責任編輯)。沈先生的作品寫得最快,最順暢,改得最少的,只有一本《從文自傳》。這本自傳沒有經過冥思苦想,只用了三個星期,一氣呵成。”


寫沈從文先生的葬禮

“他的喪事十分簡單。他凡事不喜張揚,最反對搞個人的紀念活動。反對“辦生做壽”。 他生前累次囑咐家人,他死後,不開追悼會,不舉行遺體告別。但火化之前,總要有一點儀式。新華社消息的標題是沈從文告別親友和o讀者,是合適的。只通知少數親友。——有一些景仰他的人是未接通知自己去的。不收花圈,只有約二十多個有滿鮮花的花籃,很大的白色的百合花、康乃馨、菊花、葛蘭。參加儀式的人也不戴紙製的白花,但每人發給一枝半開的月季,行禮後放在遺體邊。不放哀樂,放沈先生生前喜愛的音樂,如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等。

沈先生面色如生,很安詳地躺着。我走近他身邊,看着他,久久不能離開。這樣一個人,就這樣地去了。

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

1997年的5月,汪曾祺夢到了老師沈從文:“沈先生還是那樣,瘦瘦的,穿一件灰色的長衫,走路很快,匆匆忙忙的,挾着一摞書,神情溫和而執着。”

不久汪曾祺離開了人世,這成了他的臨終一夢......


今日重陽,俗語云“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如果沒有老人們曾經的付出和鋪墊,我們這些後輩,也不會有比他們當初更好的環境和條件,去施展自己的才華和穿鑿美好生活。

希望所有老人都能“老有所養,老有所樂,老有所爲,老有所尊。”

最後祝我的恩師黃老身體康健幸福歲歲平安,還有一位老師請多養身少耗神保護眼睛注意身體。學生承蒙兩位不棄,感恩至心。

2020年10月25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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