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小說--長女三十(50)

文/書蟲

  我是跑着回家的,一路快跑,馬不停蹄地跑,跑累了就走,走慢了就小跑,恨不得自己腋下生出一雙翅膀,這樣我能學小鳥兒撲騰幾下翅膀很快飛回家燒火做飯,我擔心媽媽妹妹洗被面餓了,洗洗涮涮很費力氣,先是不停地搓,後是不停地揉,最後用清水涮,涮了一遍又一遍,尤其涮的時候,所有的力氣都在右手上,看上去毫不費力,卻要使出全身力氣輕輕往上一提,就提出來了。這個時候的衣服是最重的,不僅衣服提出來了,大半盆的水也提出來了,瞬間增重不少。不過,洗衣服最帥最酷最拽最享受的時刻,就是這個時刻,我最喜歡就是涮衣服,感覺特別像瀑布,特別壯觀,聲音也很動聽悅耳,“嘩啦”一聲水就掉下來了,就像衣服和水從同一個身體剝離,好像水是衣服身上掉下來的肉和血,好像水是衣服忍着巨痛分娩出來的孩子。

  我一聽到這個聲音,身心愉悅,渾身輕鬆,內心敞亮起來了,好像太陽跑進我心裏升起來,好像我心裏也有一個房子,一扇窗,一個門,太陽從東方升起來,萬丈光芒透過窗戶瞬間照亮我心裏的大半個房間,斜射進來,屋子裏都是金黃色的光明,火紅的光明,透亮的光明,遍地都是光明,白花花的,像鋪上一層聖潔的牀單。

  我預感我的光明世界就要來了,馬上我就能看到春暖花開,鳥語花香。其實,我早就看見了光明的世界,從媽媽回家的那一刻,光明就照亮了我的整個世界。

  只不過,我反應遲鈍,總是比別人反應慢幾拍,媽媽回來有些天了,我卻感覺媽媽纔剛剛回家,好像昨天才回來。我跑回家以後,就開始做飯。

  我早就熟悉燒火做飯的各個環節,這對我來說小菜一碟,信手拈來。我本來在大鐵鍋裏放好了水,也放好了饅頭,蓋上鍋蓋的時候,我又突然改變注意。我不想讓辛辛苦苦洗被面的媽媽妹妹喫鹹菜饅頭,我想爲她們做點什麼,給她們做點好喫的。

  想來想去,我最終拿定主意,不做這些了,我要給媽媽烙蔥油餅,媽媽一定會高興的,一定會笑的臉上都是光澤,像晚上的星星熠熠生輝,閃閃發光。說做就做,我又把鍋裏的饅頭和水全部從鍋裏拿回原處,接着就是和麪,剝蔥,切蔥。把切好的蔥花放到一個小鋁盆裏滴上幾滴香油,用筷子攪拌均勻,放點醬油和鹽入味兒。接下來就是把活好的面用擀杖擀開成一個大大的不薄不厚的餅,太薄容易裂開口子,太厚容易喫不到味兒,擀好麪餅以後就把攪拌好的蔥花往餅上一灑,就像天女散花一樣,純白色的蔥花紛紛揚揚落在上面,別提味道多香。再把麪餅從一個角一層一層的往裏滾,就像千層餅一樣,一張大餅瞬間裹成一個長長的萬花筒,再切成一塊一塊的,接下來就可以擀蔥油餅了。

  這些都是我跟爸爸學的,每次爸爸改善生活的時候,都會給我們做蔥花油餅,我最喜歡喫的就是蔥油餅,後來發現學校門外賣手抓餅,類似蔥油餅,我都會買幾塊錢的,雖然我不愛喫蔥花,但是我特別喜歡喫蔥油餅,在我眼裏,蔥花餅和涼皮是我認爲這個世界上最好喫的特色小喫,以致後來,我喫過那麼多的地方性特色小喫,這兩樣依舊能輕鬆勝出。

  可能這和我特定情形下喫蔥花餅有關,比如氛圍,每次喫蔥花餅的時候,都是家裏改善生活的時候,都是家裏辛苦勞作一天的時候,都是家裏收穫的時候,都是家裏齊心協力團結一致的時候,可能這些因素造成一種美好的氛圍,讓我喫起蔥花餅來特別的香,特別的甜蜜,有一種由內而外散發出的幸福快樂感。可能平凡中的感動就是這樣來的,就是這樣攢的,越攢越多,也就越忘不了蔥油餅,忘不了喫蔥油餅的幸福感,也就更愛喫蔥油餅。

  我把切好的麪糰小心翼翼的擀成一個個的小餅,擀的儘量薄,這樣熟的快不沾鍋也能完全釋放出蔥花味道。我數了數總共切了七個蔥油餅,應該夠一頓的飯。一想到媽媽喫到美味的蔥油餅,我就小小的激動起來。用這種大口鍋烙餅是個技術活,不僅要看着火不讓火熄滅,還

  要控制好火勢,最重要的一點不能讓烙出的餅發黑,那樣不僅影響美觀還破壞味覺。如果按照爸爸烙餅的標準,烙出的餅是發着金燦燦的光,而且喫起來外焦裏嫩,脆脆的,嘎嘣直響,味道不鹹不淡。這是我第一次烙餅,但我有十足的信心能烙好餅,像爸爸做的蔥油餅那樣好喫。

  頭三張蔥油餅很成功,接下來的幾張也很順利,直到最後一張餅的時候,可能我太累了,疏忽大意了,油熱的過久,剛把餅放進鍋,熱油一下迸濺出來,迸濺到我手背上,我“啊”的一聲尖叫,火辣辣的鑽心的疼,頓時手足無措。聽說要是被油燙到就在燙到的地方抹牙膏,那樣會緩解疼痛。我來不及找牙膏,只好忍着什麼也沒發生,等到那張餅烙好時,我才發現我的右手手背上,手指骨節處被燙的地方都變了,一看那塊肉就是被燙壞了,我這才意識到被熱油燙到後果嚴重性。我這人本來就膽小,加上想象力豐富,經常自己嚇自己,幸虧燙的是手,要是燙到臉,我就毀容了,想到毀容,我這輩子都沒法出去見人。我越想越害怕,那以後不動油不炒菜,涉及用油做飯,內心第一反應排斥,拒絕任何嘗試。

  說到做到,我再也不炒菜。沒想到,這次烙蔥油餅的一次意外事件給我烙下陰影。你讓我刷鍋碗瓢盆,讓我切菜洗菜,讓我做廚房的任何一件事都可以,唯獨別讓我接觸熱油,別讓我炒菜烙餅,只要和熱油有關的一切,我都避免。

  因此,我再也不炒菜不烙餅。不過,妹妹接替我的炒菜勺子,令人想不到的是,她炒的菜比我的還好喫,好喫一百倍一千倍,妹妹也樂於炒菜,我兩就搭着做飯。我給她準備好一切材料,她只需要開火炒熟,直到熱菜出鍋,其他的都不用她接手。

  我收拾好一切,就帶着烙好的餅,帶着一小白色塑料壺熱水,那種塑料壺之前經常用來下地盛水,現在很少用。那種塑料壺現在基本用來盛散裝的白酒,油之類的,一個最小的塑料壺有十斤的容量。我在北京喫的油用的這種白色塑料壺盛的自家種的軋的花生油,攜帶特別方便。

  我用涼水洗手時感覺疼了,我這個人一向反應遲鈍,總慢幾拍,不洗手還沒意識到嚴重,一洗手才發現被油燙的很厲害,必須得抹藥,看上去有潰爛的趨勢。爸爸喜歡在家裏備上散裝中藥材——金毛狗,類似現在用的創口貼,據說創口貼的主要成分就是金毛狗,林凱也說過要是流血燙傷就敷金毛狗。我當時驚訝地問他怎麼知道這些,他說他家裏常備金毛狗。我這才知道爸爸買的藥材金毛狗原來這麼受歡迎。

  我打開一包土色包裝紙,捏一些捏敷在燙傷處,有的地方好敷,有的地方不好敷,我覺得麻煩,索性就敷了一會兒,擔心媽媽妹妹餓壞了,就把金毛狗又放進原位去找河邊找媽媽妹妹去了。

  去河邊找我媽我妹時,來回的風竟然不一樣,怎麼說呢,可能和我沒喫飯有關,可能和我我手提香飄飄的蔥油餅有關,我聞到風也是香飄飄的。我加大步伐,一路跑,絲毫不敢懈怠,生怕蔥油餅涼了不好喫,不管跑多快,還是覺得慢,要是腿再長些,我就是飛毛腿了,也就跑的比這快的多多了。這已經是我的極限,換成在學校,我跑的比這慢多了。

  我到河邊時,媽媽和妹妹兩人還在洗被面,我大喊一聲媽,妹妹喫飯了。她兩沒有理我,好像在那開心的說些什麼。我又大喊一聲,比剛纔的聲音更有勁兒更賣力,我媽回頭說知道了,我妹回頭看我一眼,她兩又轉回頭繼續清洗。我自言自語一句,嘿,這兩人是聾子嗎,還是裝作沒看見。我使出喫奶的勁兒,用盡我所有力氣喊道,喫飯了。這次她兩要是再不動,我就不管了,愛喫不喫,不喫拉倒。

  我見媽媽站起來轉過身走來,妹妹也起身走來。這時我發現,走之前那一大堆沒洗的被面已經沒了,全剩下溼漉漉的被面。我找了一個涼快的有風的乾淨的樹蔭下坐下來,把烙餅和水準備好,只等她兩入席。

  妹妹還沒走近,好像就聞到了,大聲說,姐姐你烙的蔥油餅嗎,你怎麼知道我想喫蔥油餅了。她一邊笑着走來一邊煞有其事地說。我覺得她就是故意諷刺我,我說廢話連篇,你喫還是不喫。妹妹說,民以食爲天,你說喫還是不喫。我和妹妹很少這樣鬥嘴,也不知道怎麼了,自從媽媽回來,妹妹就變了,變的敢和我鬥嘴,敢和我對着幹,好像她有媽媽這座靠山,就不需要我這個靠山了。我不和她一般見識,她想說什麼就讓她說什麼,只要她覺得開心就好。

  媽媽坐下來,妹妹緊挨媽媽坐下,我坐在媽媽另一側,和媽媽有些距離,媽媽覺得我和她距離遠,讓我往她身邊靠,離她近些。媽媽見到我做的飯,笑着說丹丹,你怎麼學會烙餅了,誰教你的。我說,我爸爸做過兩次,正好我在一旁看了一遍就記住了。我媽一愣,回過神後說快喫吧,涼了就不好吃了,我媽說完拿起一張蔥油餅遞給我,示意我接過來。我媽沒有誇我也沒有笑,反而看上去憂心忡忡,傷心難過,熱淚盈眶,我和妹妹大聲不敢出一聲,生怕自己哪兒做錯惹媽媽生氣。媽媽遞給妹妹一張餅,自己拿了一張餅,哽咽地說喫飯吧。

  我和妹妹默默地喫飯,我只吃了一張餅。媽媽吃了兩張,妹妹吃了兩張,還有兩張,等她們餓的時候,再臨時充飢。快要喫完時,媽媽說丹丹,讓你和你妹妹受委屈了。我和妹妹誰也不說話。我低着頭,不敢看我媽。我見不了我媽流淚,也擔心我媽看見我流淚。我妹的淚點比我和我媽的淚點高,這點她和我爸特別像。我爸很少流淚,幾乎沒流過淚,反正我沒見過我爸流淚,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爸故意在我和妹妹面前強忍不流淚。

  我的一滴淚滾到土地上,我看到那滴淚瞬間在黃土地上開了一個花兒,朝着四面八方迸濺,花瓣像是長短不齊的牙齒,也像鋒利無比的劍尖,看上去很詭異,按說應該很好看,我卻沒看到任何美觀。媽媽擤了一把鼻涕,像一聲長長嘆息。我想我們母女之間應該有話要說,只是我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該怎麼訴說。難道撒謊我和我妹妹在家過的很好,從來沒想過媽媽嗎,難道實話實說我們在家過的很不好,爸爸過的也不好嗎。媽媽呢,媽媽在外面過的好不好。我和妹妹還不知道媽媽去了哪兒,幹了什麼,什麼時候去的,一個人去的嗎,去的時候害怕嗎,在那兒想我和妹妹,想爸爸嗎,想過要回來嗎,如果是一個人去的,有人欺負她嗎,在那兒過的好嗎。

  我腦子竄出好多好多問題,好像竄出好多好多小火苗,這些小火苗不停的跳動,不停飛舞,不停閃爍,一會兒像星星,一會兒像螢火蟲,一會兒像風,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飄忽不定,時隱時現,出現的時候卻是極其閃耀,極其明亮,極其真實,很真實的感覺,竟然沒有任何的虛無縹緲。

  媽媽沒有說話,一直都沒說話,妹妹也沒說話。我只是低着頭,這時跑過來一隻黑色螞蟻,螞蟻看上去是小螞蟻,就它一個人,它一定是聞到蔥油餅的香味了,有可能是迷路了,有可能是和家裏人大吵一架偷偷摸摸的離家出走,有可能出來獨自覓食。看它的樣子,它應該長大了,應該已經自食其力了。不久以後,我也將和它一樣出去,可能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自食其力,然後再也不回家,再也不和自己的父母相見。想到這裏,我的第二滴眼淚又流出來了,瞬間滑落到地面,和剛纔那滴淚珠交叉重疊,好像眼淚也有兄弟姐妹似的,竟連落在地上的圖案都是相似的,相似的簡直是一模一樣。不管怎麼說,它聞到香味肯定餓了,它的兩隻觸角很牢固可靠,頂在頭上,一會兒往這兒碰碰,一會兒往那兒觸觸,不停試探,不停摸索,它很勇敢,也很堅強,甚至很執着,也許這就是它能在大自然的野外生存的關鍵性原因。

  媽媽又擤了一把鼻涕,帶着悶悶地鼻腔說,丹丹,你要好好學習,將來離開這個鬼地方,去一個屬於你的地方,一個好地方。我不知道什麼是好地方,不過我知道這裏確實是鬼地方,但我覺得媽媽回來以後,這個地方就不再是鬼地方,反而成了好地方。我沒說出,我不想離開這裏,不想離開媽媽,離開妹妹,離開爸爸,我不想去什麼好地方,這裏就是好地方,只要媽媽在,這裏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會跟着跳進去。媽媽又說妹妹,你要好好向你姐姐學習,將來你們兩個一起離開這個鬼地方,你倆互相作伴去一個好地方,一起上學讀書,一起患難與共,一起見證各自成長。媽媽沒再說下去,她又擤了一次鼻涕說,你們無論如何都要儘自己最大的努力離開這裏,去一個好地方。我以爲妹妹不會說話。妹妹說,媽,那個好地方在哪兒,你去過嗎,那個地方很好嗎。妹妹提了一連鎖的問題,聲音很平淡很鎮靜也很理智,沒有受媽媽情緒的絲毫影響。

  媽媽說哪兒都比這兒好,去哪兒都行,就是別在這兒,千萬別在這兒,在這兒你們一輩子都無法出頭,永遠毀了,永遠都像媽這樣,淪爲生孩子的機器。你們還有很多正事要做,很多重要的事做,你們能飛多遠就飛多遠,能有多大本事就施展多大本事,以後的路都得靠你們自己的努力,你們努力纔有機會得到你們想要的一切,你們偷懶耍滑就什麼也不會有,什麼也不會得到。

  我不懂媽媽爲什麼說這些話,妹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媽媽坐了會兒,起身往河邊走去,朝着沒有洗完的被面走去。這一幕,我想到一個詞——任勞任怨,母親遠行一趟就瘦了,身影就單薄了,看上去也蒼老了。我看妹妹一眼,妹妹的目光正好從媽媽身上移到我身上,我們對視一眼,誰也不說話,無聲勝有聲,好像心有靈犀一樣。妹妹起身追隨母親去了,朝着河邊走去。我忽然產生一種錯覺,好像媽媽要跳河尋死,妹妹也跟着跳河尋死。她們對這個世界失望透頂,絕望透頂,然後投河自盡。我真想問妹妹如果媽媽跳河,她會不會跟着媽媽一起跳河。我問不出來,也沒法問,看着妹妹瘦弱單薄的身影大聲說,妹妹,你看着咱媽點。妹妹開始沒領會我的意思,明白過來後,說我知道。

  我收拾好攤子,風一吹,正好看到繩子上搭的被面,曬的滿滿的。被面隨風起舞,好像揚掉一些髒東西,沉重負擔而又負擔不起的東西,也許是塵埃,也許是頭髮,也許是味道,它們不停的揚,和風一起揚,風比它們自由自在多了,比它們輕盈靈活多了,比它們飛的高的飛的遠多了。風和它站一起,不用比,風就贏了, 它就輸了,淪爲成王敗寇。

  我走前去,擦掉眼淚,心中堅定地想,我不要輸我要贏,我要離開這個地方,我要去一個好地方,去媽媽說的好地方。一想到,剛和媽媽團聚就要和媽媽分開,我又哭了。走到被面前,我聞到太陽的味道,風的味道,媽媽的味道,希望的味道,幸福的味道,這幾種味道糅合在一起,有一種獨特的味道,清新自然,脫凡不俗,超脫世外,我想這種味道只有天上有,夢中有,神仙的後花園有。

  我摸了一下被面,有的完全乾了,有的幹了但有潮意,有的剛晾上去,我把曬乾的被面摺疊起來,摺疊成方方正正的小四方塊,看上去像是一塊方方正正的厚磚頭。我跑過去大喊,媽,我把曬乾的被面摺疊起來了。我媽回頭說行。然後,我妹起身走來,端着一盆洗出來的被面,看情況很快就要洗完了。

  妹妹走到河堤上,往我面前一遞,神氣活現地說,姐,你去把這盆晾上去。我笑着說,長本事了啊。妹妹也笑了,臉上紅撲撲的,好像在河水裏貼的兩朵小紅花,好像被河水映紅了臉。我妹說,那是,誰在這個家幹活誰就有本事。我問是不是快洗完了,我妹說還得搓一遍捶一遍,聲音降低幾個分貝好像要說什麼祕密,你不知道那被面可髒了,我都擔心污染河水,幸虧這邊的河水不澆地,要是澆地,以後我喫饅頭喝玉米糊糊我都有陰影了。我聽我妹說的語氣和表情覺得過於誇張,笑着說你就胡拉拉吧。我妹說,你別不信,你去看一遍就知道我是不是騙你,這要是在家洗非得洗個三天三夜,幸虧咱媽回家了,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我蓋的被子那麼髒。我說被子不拆不洗,你照樣蓋着睡,也沒見你說什麼。我妹說那是我不知道有這麼髒,這下知道了,咱媽說以後給每個被子套一個被套,在靠近脖子的地方再縫補一層布,這樣就不會髒的那麼快了。妹妹說完就去河水裏了。我在妹妹身後說你小心點水,我妹頭也不回地說別管我,趕快曬上吧,回家之前說不定就曬乾了。

  我搭好被面,又回到河堤上,河堤很高,不過河水的水位也很高,天空也特別的高,高的好像坐在飛機上也夠不到天空的頂端。也許,天空是沒有頂端的,天空外面還是天空,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很渺小,天空很大很大,而我對天空來說只不過是億萬分之一,也有可能是小如螞蟻。我看着天空,感覺自己的手背火辣辣的疼,這纔想起滾油燙傷的傷口,上面黑乎乎的一片,不過我並不在意,原來被油燙一下是這種感覺,那要是人被熱滾滾的油炸熟,就像炸熟那些雞一樣,我不敢再想下去,從那以後,我就開始喫素了,一口肉也不喫。我一喫肉就想起被熱油燙傷的感覺,想起熱油炸雞的感覺,那樣太殘忍了。

  我從沒對我家人說我不喫肉的原因是什麼,只是他們知道我不喫肉了,一塊肉也不喫,就算有肉沫也不行。我爸一直說我奇怪,說我小時候天天吵着喫肉,有肉吃了,卻不喫肉了。我沒敢給我爸說,我不喫肉是因爲自己體會到被油燙的感覺,和那些被油炸雞的感同身受,竟然對那些雞鴨魚有了憐憫心。我不敢告訴他們實話,就是害怕他們笑我膽小如鼠。

  不知多久,我竟然坐在地上睡着了。我被我妹妹叫醒了,我站起來說要晾曬被面,妹妹說已經收拾好,準備回家。我不敢相信問真的,我妹開玩笑說你要是不想走可以在這繼續睡。我打了打褲子屁股處上的土,塵土飛揚,我走到排車旁邊說,我纔不在這睡。我媽和我妹一聽哈哈笑起來,我們三推着排車回家了。

  回到家,太陽正落山,西邊的太陽紅的像一團火,但和早上的火有點不大一樣,落山的太陽紅紅的,也有金色光芒,但感覺不到那種白光了,天色淡下來暗下來,一點一點的,實際上太陽落山很快的,一眨眼的功夫天就黑了。

  我意識到太陽從出發到回家的路很短,一天就過去了,我們就是在太陽出發回家的路上度過一天的,真不想讓太陽回家啊,那樣我就能替媽媽多分擔一些家務活。媽媽在家,到處都是溫暖,到處都是光亮,到處都是色彩,到處都是潔淨,媽媽好像成了全能超人,她把家裏收拾的井井有條,有條不紊,好像有了媽媽,我們就有了一切。

  媽媽已經把我和妹妹之前做的全部攬了過去,不讓我和妹妹幹任何家務活,除了掃地。原來,有媽的孩子是個寶。這種感覺太好了,真的太奇妙了,也令人太眩暈了,好像站在原地轉了好幾個圈圈之後暈的天旋地轉,就算是這樣,我也樂意,妹妹肯定也樂意。

  自從媽媽回家以後,妹妹就不像以前那樣粘我了,她也不再跟着我了。她總是跟着媽媽,總是圍着媽媽轉,不管幹什麼,都是左一個媽右一個媽,我忽然有一種失落感,有一種別人遺棄的感覺,有一種不被需要的感覺,這點倒是我不喜歡的地方。原來,我竟然喜歡妹妹纏着我,這樣我就覺得自己是一個姐姐,是一個可以保護妹妹的姐姐,是妹妹全部重心的姐姐。誰不喜歡被人看的很重要呢,尤其是妹妹,這樣讓我有一種成爲榜樣的動力,光榮的使命感。

  我這才知道,我是一個注重情感的人。

  自從媽媽回來,爸爸的笑容也多了起來,愛笑了,也愛說話了,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我能感到他容光煥發,精神振作,他不像之前那樣死氣沉沉的,真的,那種半死不活的樣子太讓人難受了,不僅他難受,我們也難受。

  天黑之前,我們把晾的棉套全拿到屋子裏,媽媽在堂屋的地上鋪上涼蓆,往上面一放,像是壘了一道牆,棉套一曬立馬不一樣,不管什麼顏色,也不管多重,曬完以後都膨脹了,像在太陽地下重新爆炸,好像太陽把它們曬的輕了薄了軟了,讓它們重新生長一遍。

  第一次,我意識到太陽是個好東西。太陽在這個世上活着真是個神奇,也是一個偉大奇蹟。如果沒有太陽,地球是一個光禿禿的地球,一個黑暗的世界,什麼生物都不存在。

  我們三又把沒有曬乾的被面搭在院子裏,只要太陽一出來,它們又可以見到光明,投入到太陽溫暖的懷抱裏。我開始喜歡太陽,愛上太陽,好像媽媽就是天上的太陽,我愛媽媽,也愛太陽,愛她們一輩子,永遠愛她們,直到我愛不動爲止,直到我不能愛爲止。

  經歷一次失去媽媽,我再也不想再次經歷失去媽媽,所以媽媽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媽媽說什麼我就聽什麼,媽媽說的做的都是真理,都是我奉行的旨意。當把一切收拾完畢,媽媽說今天晚上喫完飯,讓我們把所有髒衣服全部整理出來,明天我們還要去河邊洗衣服。我一聽心裏又對那個河水恐懼起來,臉色都變了。媽媽以爲我不想做飯就說,我來做晚飯,你們去屋裏歇着去吧,丹丹,你要是困就在牀上睡一會兒。我說媽,你也忙一天了,還是你去睡會兒吧,我來做飯,我也沒怎麼幹活。媽媽不同意,最後我和妹妹去了屋裏一上牀就睡着了。

  不知多久,媽媽叫醒我們,說該喫飯了。媽媽讓妹妹去外面找爸爸回家喫飯,不讓我去。我只好收拾要洗的髒衣服,沒多久,爸爸妹妹兩人就回來了。

  媽媽說洗手喫飯吧。爸爸就在院子的水缸裏舀了一瓢涼水,先喝了幾口,把剩下的涼水倒在洗臉盆裏,洗了把臉,一邊擦臉一邊說,我想好了,這次麥子收了就不種了,只種棉花,聽說棉花比小麥貴,要是棉花趕上好價錢,就能掙不少。媽媽回來以後,爸爸說話都充滿力氣,聲音裏都是笑的,都能開出幸福的花兒。媽媽說你問好了今年的棉花多少錢一斤嗎,爸爸說問好了,比麥子貴好多,要是收成好,準能掙不少。爸爸說着伸出右手,又翻了一下,說能比麥子翻一翻。我不知道種棉花能掙多少錢,通過爸爸的言談舉止,我感覺能掙不少。我緊張地看着媽媽,媽媽正在支飯桌,妹妹上前盛粥,媽媽端飯。每次端飯媽媽都不讓我和妹妹端,都說怕燙到我們,燙傷我們,說女孩子最怕留疤,會影響一輩子終身大事。

  爸爸也說女孩子不能留疤,留疤就不好了。我也不好問留疤怎麼不好了,好不容易趕上爸爸好心情,我也不想破壞爸爸好心情,也沒有問。一家人終於喫上熱熱乎乎的團圓飯,好像又回到以前那樣熱鬧溫馨的畫面,那樣令人嚮往的日子。我忽然覺得,那種日子終於熬到頭了,終於過上好日子,我高興的在夢裏都是笑的。

  爸爸和媽媽說着村裏發生的新聞,哪家要種棉花,哪家買的棉花籽花了多少錢,哪家的棉花籽便宜,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樣。我真爲爸爸高興,也爲爸爸驕傲,爸爸又活過來了,激情四射,熱情洋溢,充滿青春活力。我不由自主的看着媽媽,看了媽媽半天,媽媽察覺後就問我怎麼不喫飯了,傻看什麼。我傻傻地說,媽,你真好看,越看越好看。說完,我全家都笑了。

  我媽媽的臉還紅了,比我妹妹的臉還紅,紅的像是紅太陽,真好看,媽媽遞給我一碗粥說,趕緊喫飯吧,再不喫就涼了。我又偷偷看了爸爸一眼,爸爸也不看媽媽,低着頭喫飯,我看見爸爸的臉好像也紅了,紅的像什麼呢,讓我想想,讓我好好想想,我怎麼想也想不出來像什麼,但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我突然開竅了,差點激動的拍桌子,爸爸的臉紅的滿面春風,有一種打了勝仗的感覺,這個比喻還不完全恰當,爸爸的臉紅的像新郎,像是剛結婚的新郎一樣。我想到這裏差點嗆到自己,一針咳嗽,媽媽說好好的怎麼咳嗽了,快喝點粥壓壓氣。爸爸好像知道我在看他,也不看我端起碗喝起粥來,發出響亮的喝粥聲。我不會像爸爸那樣喝粥,也說不出那種聲音該怎麼形容,反正我媽我妹還有我都不像爸爸那樣喝粥,只有家裏的糙老爺們才那樣喝粥。這種聲音應該就是常人說的吧唧嘴,不過我覺得有一道光明在我心裏油然升起,太陽就那樣從我黑暗的幼小的受傷的心底出發,像河水的水位一樣慢慢漲起來,慢慢的漲,最後升到最高處,再也低不下來。

  爸爸喝完一碗粥說,丹丹,還不趕緊喝粥,飯都涼了。我嗯了一聲,就端起飯碗大口大口喝起來,扒拉扒拉就喝完了,喝完以後心裏熱乎乎的,從腳底湧上來,蔓延全身。我心裏由衷地感慨道真好,有媽媽真好,媽媽是我們全家人的太陽,不再僅僅是我的太陽,是妹妹的太陽,也是我爸爸的太陽。

  喫完飯,我說刷碗,媽媽不讓,非讓我和妹妹回屋歇着。爸爸也回屋去了。回到屋子裏,我和妹妹坐在靠近窗戶的書桌旁的椅子上,妹妹小聲說,姐姐,你看咱爸是不是變了。我點了點頭,看來不僅我覺得爸爸變了,妹妹也發覺爸爸變了。妹妹說咱媽回來真好,真希望咱媽永遠不要離開咱們,不要離開咱們這個家。我說媽說了再也不會離開我們了。妹妹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眼沒再說話。我想起白天在河邊妹妹和媽媽說話,就問她們說了什麼。妹妹說沒說什麼,咱媽問咱兩在家怎麼過的,我就給她說了一遍。我說咱媽什麼反應,怎麼說的。妹妹說咱媽給我解釋離家出走的原因。我說什麼原因。妹妹說就是覺得日子看不到頭唄,想出去掙錢,掙完錢再回來看咱們。我說咱媽掙的錢多嗎,妹妹搖了搖頭說,沒有掙到錢,咱媽還差點被人騙了,幸虧咱媽反應快,要不然咱媽就回不來了。我頓時不敢再問下去了,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不敢問,可能一聽到媽媽差點回不來,心裏就替媽媽捏一把汗,也替我們三捏一把汗,幸好媽媽回來了。

  妹妹說咱姨帶咱媽去的,咱媽本來不想去,咱媽放心不下咱兩,可咱姥姥咱姨都說讓咱媽出去散散心,因爲咱媽在她們面前哭了,不用說就知道日子過的不舒心,過的不好,也看不到頭。我想也是,媽媽那麼年輕,那麼漂亮,幹嘛非要在這裏葬送青春,葬送一輩子。我心裏的太陽頓時暗了下來,像是天快要黑的樣子,也瞬間降低不少溫度,心涼了一大截。妹妹說姐姐,咱媽吃了太多的苦,以後咱兩長大以後要好好孝順她,不讓她喫一點苦,也不然她受一點罪,受一點委屈。我點了點頭說那還用說。妹妹說姐姐,咱媽還是爲了咱兩,怕咱兩喫苦,怕咱兩被人瞧不起,就回這個家了,我們要記住媽媽的好,記一輩子,以後千萬不要忘了。

  妹妹說完這句話再也不說了,就開始收拾舊衣服髒衣服,還有要刷的鞋。妹妹見我不動,以爲我哭了,就動員我說,姐姐,咱兩一起把髒衣服規整一下,你有沒有髒的鞋,明天一起拿到河邊刷,河水洗的可乾淨了。妹妹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臉上又有了光芒。

  我起身和妹妹一起整理收拾髒衣服髒鞋,再也沒說話。

  媽媽問我和妹妹收拾完髒衣服了嗎,妹妹說收拾完了。媽媽就讓我們抱到排車上去,說明天一早喫完飯就去河邊。爸爸在屋子裏說別太早,去太早河裏的水涼了,十點左右去就行。媽媽說知道,這樣省的走的時候着急忙慌的忘東忘西。我和妹妹把髒衣服髒鞋放到排車上,然後就回屋了。媽媽也回屋了。

  我兩豎着耳朵傾聽爸爸媽媽說話聲,他們說的種棉花的事兒,不知多久,就沒有聲音了,特別安靜,應該關燈睡了。

  “明天又要洗一大堆衣服,早點睡吧,姐姐。”妹妹說完打了一個大呵欠,眼淚都流出來了。我說你先睡吧,我看會書再睡。妹妹說那你別太晚,我就拿起發的課外書《語文》讀了起來,夜深人靜,爸爸媽媽都睡了,妹妹也睡了,只有我一個人沒睡,我安靜地讀着文章,讀到魯迅那篇有名的《爲了忘卻的紀念》,讀着讀着,我就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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