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文學》第九談拆書稿:咬文嚼字

原作:朱光潛先生

拆書稿:江月

關於“咬文嚼字”的例子

郭沫若先生的劇本《屈原》裏嬋娟罵宋玉說:“你是沒有骨氣的文人!”後因嫌這話不夠味,將“是”改爲了“這”。根據這個見解,他把另一文中的“你有革命家的風度,改爲了“你這革命家的風度”。

這是煉字的好例。我們可以就這個例子討論一番,一般我們用“你這什麼”式語法,大抵是帶有極端憎惡的驚歎語,表現着強烈的情感。而“你是什麼”便只是不帶情感的判斷。也有特例,像《紅樓夢》中茗煙罵金榮說“你是個好小子,出來動一動你茗大爺!”這裏“你是”含有假定語氣。由此可知“你這”式語氣並非在任何情形下都比“你是”式語氣來得更有力。

此例中郭沫若先生將“你有革命家的風度”改爲“你這革命家的風度”,似乎並不很妥。一是將“你這”式語法在讚美時使用不合時宜; 二在於“是”在邏輯上是連接詞,“你有革命家的風度”中“風度”一詞是動詞的賓語,“你這革命家的風度”中“風度”一詞則變成主語,使得這句話不再成其爲一句話。

咬文嚼字通常是帶貶義的,但在文學中,我們必須有一字不肯放送的謹嚴。文學借文字表達思想感情,咬文嚼字在表面上只是斟酌文字的分量,實際上就是調整思想和情感。例如:《史記》中李廣射虎一段:“李廣見草中石,以爲虎而射之,中石沒鏃,視之,石也。因更復射,終不能入石矣。”末句若改爲“終不能入”便頓時寡然無味了。這是因爲原文“終不能復入石”有失望而放棄得斬釘截鐵的意味。

有些人根本不瞭解文字和思想情感的密切關係,以爲梗概一兩個字不過是要文字順暢些或漂亮些。其實改動了文字,就同時改動了思想情感,內容和形式是相隨而變的。這點從人人盡知的“推敲”典故中可見一斑。

文學中我們需要何種聯想

無論是閱讀還是寫作,字的難處在於意義的確定與控制。字有直指的意義,也有聯想的意義。直指的意義載於字典,是明確的;聯想的意義是文字在歷史過程中所積累的種種關係,是變化莫測的。科學的文字需要精確,而文學的文字卻必須要顧及聯想的意義。如蘇東坡之“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若我們不知“天上小團月”是由“小龍團”茶聯想得到的,不瞭解明月照泉水和清茶泡在泉水中同樣清沁肺腑的意味,也就失去了原文的妙處。由於文字中所包含的豐富蘊藉,才使得文學發生了。

聯想是文學中必不可少的一環,人們在聯想時也容易生流弊。聯想起於習慣,習慣老師歡喜走熟路。然而熟路越走就越平滑俗濫,沒有一點新奇意味。字被人用得太濫,也是如此。無論是字還是典故,用得多了也就成了“”陳詞濫調,當你想起陳詞濫調時毫不斟酌地使用,並自鳴得意,這就應了心理學上的“套板反應”。一個人的心理如果總走不出套板反應,那麼他就註定與文藝無緣。

韓愈談他自己作文,“唯陳言之務去”。這是一句緊要的教訓。語言跟着思想感情走,你不肯用俗濫的語言,自然也就不肯用俗濫的思想情感,遇事都往深一層想,你的文章也就真正是“作”出來的,不至於落入下乘。

文學是艱苦的事,只有刻苦自勉,推陳翻新,時時追求思想情感與語文的精煉與吻合,他纔會逐漸得到藝術的更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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