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白話文】
甘露四年(公元259年)
春,正月,黃龍兩次出現於寧陵的井中。在此之前,頓丘、冠軍、陽夏地方的井中多次有龍出現,魏國羣臣認爲這是吉祥的象徵,魏帝曹髦說:“龍代表了君主之德。它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而多次屈居圩井中,這不是好的兆頭。”於是作《潛龍詩》以自我諷喻,司馬昭看後十分不滿。
【點評】
就目前學術研究,曹髦在詩歌方面僅有殘詩兩首傳世,其中並無《潛龍詩》,目前所見的《潛龍詩》的文字出自《三國演義》第一百十四回《曹髦驅車死南闕 姜維棄糧勝魏兵》,全詩如下:
傷哉龍受困,不能越深淵。上不飛天漢,下不見於田。
蟠居於井底,鰍鱔舞其前。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
該詩大意是:我是一條龍,本應在天或下田,現在卻身困井中,受到泥鰍和黃鱔欺負。這首詩應該是後人所仿寫,但的確符合當時曹髦對司馬家族專權的不滿的心情。曹髦在位六年,到260年的時候,已經20歲了,他見皇權逐漸被司馬氏操控,氣憤至極。
景元元年(公元260年)
夏,四月,皇帝下詔,有關官員一切遵照以前的命令,再次晉升大將軍司馬昭爲相國,封爲晉公,加賜九錫。
魏帝曹髦見自己的權力威勢日漸削弱,感到不勝忿恨。五月七日,召侍中王沈、尚書王經、散騎常侍王業,對他們說:“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不能坐受廢辱,今天就與你們一起出宮討伐他!”
王經說:“古時魯昭公不能忍受季氏當權,討伐失敗而出走,丟掉了國家,被天下人所恥笑。如今權柄掌握在司馬氏之手已經很久了,朝廷內以及四方之臣都爲他效命而不顧逆順之理,也不是一天了。而且宮中宿衛空缺,兵力十分弱小,陛下憑藉什麼去討伐他呢?一旦如此,不是想要除去疾病卻反而使病包厲害了嗎?將有不測之禍,請陛下重新考慮!”
曹髦這時就從懷中拿出黃絹紹書,扔在地上說:“我已經決定了!就算是死,又有什麼可怕的!更何況不一定死呢!”說完就進內宮稟告太后。
王沈、王業跑出去告訴司馬昭,想叫王經與他們一起去,但王經不去。曹髦隨即拔劍登車,率領殿中宿衛和奴僕們呼喊着出了宮。司馬昭的弟弟屯騎校尉司馬伷在東止車門遇到曹髦,魏帝曹髦左右之人怒聲呵斥他們,司馬伷的兵士被嚇得逃走了。
中護軍賈充從外而入,迎面與曹髦戰於南面宮闕之下,曹髦親自用劍拼殺。衆人想要退卻,騎督成倅之弟太子舍人成濟問賈充說:“事情緊急了,你說怎麼辦?”賈充說:“司馬公養你們這些人,正是爲了今日。今日之事,沒什麼可問的!”於是成濟立即抽出長戈上前刺殺曹髦,把他殺死於車下(時年二十歲)。
司馬昭聽到消息,大驚,自己跪倒在地上。太傅司馬孚奔跑過去,把曹髦抱到自己腿上,哭得十分悲哀,說:“陛下被殺,是我的罪過啊!”
司馬昭進宮,召羣臣會議。尚書左僕射陳泰不來,司馬昭讓陳泰之舅尚書荀顗(荀顗,是荀彧之子)去叫他,陳泰說:世人都拿我和舅舅相比,從今天的事來看,我舅舅就不如我了。”但子弟們裏裏外外都逼着陳泰去,這纔不得已而入宮。他見到司馬昭,悲慟欲絕,司馬昭也對着他流淚,說:“(陳泰,字玄伯),你看我該怎麼辦?”陳泰說:“只有殺掉賈充,才能稍稍謝罪於天下。”司馬昭考慮了很久才說:“你再想想其他辦法。”陳泰說:“我說的只能是這些,不知其他。”司馬昭就不再說話了。
太后下令,列舉高貴鄉公的罪狀,把他廢爲庶人,以平民的喪禮安葬。拘捕了王經及其家屬交付廷尉處置。王經向他母親謝罪,他母親臉色不變,笑着回答說:“人誰能不死,只恐怕死的不得其所。如此全家爲天子而死,何恨之有!”到被誅殺的那天,故吏向雄爲之痛哭,悲哀之情,感動了整個街市之人。而王沈因通風報信之功,封安平侯。
五月八日,太傅司馬孚等人向朝廷進言,請求以親王之禮葬高貴鄉公,太后批准。
派中護軍司馬炎迎燕王曹宇之子、常道鄉公曹璜於鄴城,作爲魏明帝的嗣子。司馬炎,是司馬昭的兒子。
五月二十一日,羣公(三公加上太傅、大將軍)上奏太后,從今天起,太后所頒發的命令,都稱爲“詔制”。五月二十一日,司馬昭上書,堅決辭讓相國、晉公、九錫,太后批准。五月二十六日,司馬昭上書:“成濟兄弟大逆不道,滅族。”
【點評】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這句話在歷史上名氣很大,因爲給野心家貼了個標籤。
司馬昭逼着曹髦任命他爲相國,封晉公,加賜九錫。下一步就是要給皇帝“換戶口本”了。在這種情況下,曹髦只有兩種選擇:要麼逆來順受,被迫禪讓,像當初漢獻帝一樣,以屈服換人身平安;要麼,就要拼死奮力一搏,但勝利機會微乎其微。曹髦選擇的是後者。
有人評論說,曹髦的出擊是輕率的,他才二十歲,血氣方剛,思慮當然不能周密,所以白白送死了。
其實,曹髦是很有政治頭腦的。他繼位不到半年,司馬師死於許昌,司馬昭去接班,曹髦迅速下令讓司馬昭鎮守許昌,命尚書傅嘏帶六軍回京城,也就是要把司馬昭排除在權力中心之外。接到皇帝的詔令,如果司馬昭遲疑一下,晚回來兩天,曹髦就可以任命別的德高望重人掌權,其中最厲害一招就是讓司馬家的前輩司馬孚上位,那麼司馬家族必將陷入內亂之中。司馬昭果斷回京,破了曹髦之計。
曹髦在朝政和軍事上沒有話語權,他便搞學術研討會,這是在做輿論工作,實際上是想盡千方百計擴大他的政治影響力。
然而,與司馬家比照,他是力量實在太渺小了。面對司馬昭的咄咄逼人,篡位已經進入倒計時,曹髦還是發出自己最後的怒吼,“是可忍,孰不可忍!朕意已決,雖死何懼?”他不知道與司馬昭對抗的下場嗎?他當然知道。但他還是不惜以生命爲代價,與殘酷的命運抗爭。
曹髦的行爲邏輯,根本不再是奔着找司馬昭拼命去的,他唯一目的,就是把影響搞到最大,讓局面徹底不可收拾!你司馬昭若是敢公開殺我,那就會遺臭萬年。甚至可以認爲,曹髦自始至終都是奔着求死去的!只要他死了,曹家的天下某種意義上甚至會轉危爲安!你司馬昭本人這輩子肯定是篡國不成了,至於後代如何,那就看造化了。
當然,曹髦也抱着成功的一絲希望,所以他出發時說:“何況不一定死!”因爲,他畢竟 擁有名正言順的“皇帝”頭銜,萬一會嚇阻對方,或者感召出一些義士呢。不管怎樣,曹髦當時的行動絕不是幼稚和草率的,而是當下不得不做出的選擇。他的行爲是值得讓人敬佩的,自古帝王家又有幾人能如曹髦者。
在這個事件中,最悲催的人物是成濟。他是兩面不討好,還搭上全族人的生命。成濟以爲,他爲主子殺了皇帝,是大功一件,可以論功行賞的。
對於司馬昭來說,成濟是在幫倒忙。 他殺了皇帝,給司馬昭製造了一個政治難題,既然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那麼誅殺皇帝的罪名,司馬昭是脫離不了干係的。實際後果也是,不但無法馬上篡位,而且把已經得到的,還得吐出去。“司馬昭上書,堅決辭讓相國、晉公、九錫,太后批准。”
司馬昭會恨死成濟的,因爲殺皇帝,根本毫無必要。曹髦怎麼能攻得進司馬昭府裏?只要衆人把皇帝制服,以太后名義,隨意可以編排罪名,就可以把曹髦廢了。甚至可以宣佈他瘋了,得關進瘋人院。
據《三國志》記載:在逮捕成濟的時候,成濟爬到高處,對司馬昭、賈充大罵,指證是受他們指使殺皇帝的。逮捕他的官軍衝不上去,最後在樓下射箭,才把成濟射死。成濟本來想貪圖富貴,卻落得個家破人亡,罵名千載!
皇帝死了,太后下詔宣佈其罪狀。詔書內容很有意思:說曹髦品性不好,因爲教育他,便對自己懷恨在心。用弓箭遙射我居住的宮殿,箭頭就落在了我的腳下;後來又想用毒藥把我毒死,可是事情敗露了,他就直接要帶人殺我和大將軍,幸虧王沈等及時報告,我們才倖免於難云云。估計這個詔書,是司馬昭擬好,以太后的名義發佈的。
殺皇帝的主使者賈充爲什麼沒有事呢?陳泰說的話,應是當時天下人最底線的公論了。可是司馬昭還是保護了賈充,因爲他知道,殺了賈充,以後誰還爲你司馬昭賣命呢?有了成濟這隻替罪羊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