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野晚上的紅衣女人

1986年的冬天,彼時我正在讀初中一年級。那個年代不光是物資缺乏,教育資源也是少得可憐。從小學四年級開始,我們村和附近村裏的孩子們上學都得到鄰村的學校。周圍的六個村,只有這一個村裏有高小和初中。

我們的村子距離學校的村子是最遠的。翻過去村後的小山,然後再經過四五里遠的田野,才能走到我們的學校。那個年代人煙稀少,一到了晚上,路上的田野就變成了荒原,特別在冬天的夜裏,荒原上的一切好像都是死的!

雖然我們兩個村子中間有一條大道,但我們爲了抄近路,一般都從另外的一條小道上來回。

這條小道斜斜地穿過田野,大約有一米來寬。這條路要比走大路近一些,但非常得僻靜,到了晚上更是杳無人跡。路兩邊的麥田裏遠遠近近零星散落着幾個小墳包。這在農村很正常。

我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是我的同班同學,他年齡比我大,個子比我高,我喜歡和他一起玩兒,這樣沒人敢欺負我。他叫寶東。我們那時候都纔剛剛十幾歲,非常地貪玩兒,經常地逃課。學校裏的管理也很鬆,對於不好好上學的孩子,除了班主任,學校裏基本上不怎麼過問。

這一年的春天,他的父親查出了癌症。雖然去醫院治療了幾次,但因爲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晚期,他的父親又怕治病動手術受罪,最要緊的是怕花錢,堅持不去醫院。就這樣扛了幾個月,很快就走了。

寶東父親的喪事兒很快就辦完了。原本他就非常不情願上學,他又是家裏的長子,雖然養家的擔子沒有立馬壓到他的肩上,但在農村的絕大多數家庭,出現了這樣的變故,輟學,掙錢,養家,基本上就是唯一的選擇。他就想馬上退學。

和母親一說,母親堅決不同意。架不住母親哭哭啼啼,強烈要求,沒辦法,還得到學校裏去點卯應付。只是原先父親在的時候還有人管,現在已經無拘無束,逃課更是成了家常便飯。

我那時候因爲這個學校的教學質量很差,家裏正託人找關係,要讓我轉學去鎮上的重點中學讀書。有了這個利好,我以爲只要轉學到重點中學後,我的學習自然就會變好,現在在這裏的學習都是多餘。因此上課不上課的就無所謂了。

於是我們兩個臭味相投,一拍即合,每天喫完母親做好的飯菜,相約着一起去學校。到了學校和老師照個面,瞅個機會跑出來到外面去玩兒,找地方看電視。熬到放學的點兒,再和其他的孩子們一起回家。也沒人發現。

冬天時候晝短夜長,每年的冬天學校裏都規定要上夜校,也就是現在的晚自習。教室裏沒有電燈,我們便從家裏帶着自家的煤油燈去學校。通常從晚上的7點左右,一直到夜裏的大約10點,然後放學回家。

這對我和寶東來說是一場煎熬。於是我倆就想了個辦法。到學校裏露個面,把煤油燈點上,然後逃課去玩兒,放學時讓鄰桌同學幫着把燈吹滅。一旦老師問的時候,就說我們上廁所了。

那年開始上夜校的時候,寶東的父親剛剛去世有兩三個星期。有天夜裏,我們倆在教室裏熬到9點多,覺得無聊,就一起從學校裏提前溜出來,打算回到村裏找個地方看電視。那時候正在放電視連續劇《陳真》和《霍東閣》,我們看的心潮澎湃,雖然沒有學會里面的武功,但是電視的主題曲都學會了。

我們一路唱着歌,歡快地走在那條通往我們村的斜斜的小路上。時候已是深冬,路兩邊的麥苗匍匐在冰硬的地面上,沒有一絲生氣。天上的殘月在灰濛濛的雲裏若隱若現,我們村後面的山黑乎乎的像個巨大的怪獸,好像隨時都會動起來。

我們倆走到路的一半時,滿目的荒野,我忽然有些說不出來的害怕。看看身邊的寶東,仍然邊走邊唱,和往常一樣。但不知道怎麼回事兒,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忽然間,正在和我一起邊走邊唱的寶東不唱了,也不走了,身體直直地站着。站了幾秒鐘,突然向右轉,徑直地向麥田裏走去。藉着陰鬱的月光,我看到他的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面,一眨不眨。

我以爲他在跟我鬧着玩兒。就喊他:“寶東!寶東!你幹啥去?”但他根本不理我。還是向地裏走。我使勁拉他,但拉不回。就在這個時候,我仍然覺得他在故意嚇我,又大喊:“寶東,你別嚇我!寶東,你別嚇我!”但他好像根本沒聽見我喊似的,身體僵直,繼續朝着那個方向走去。

此時,我回頭看了一下,已經距離小路五六米遠了。我猛然意識他不是在嚇我,可能是中了邪。那個年代雖然年齡小,但經常聽大人講這方面的故事,我覺得要出事了。

情急之下,我趕緊用右腳伸出去,在寶東前面使了個絆子。就見他高高的個子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半邊臉朝下趴着一動不動!眼睛緊閉,跟死了似的。

我蹲在他的身邊,又急又怕。擡頭向四邊看了看。灰沉沉的夜色中,空無一人。廣袤的田野,連棵樹也沒有。不遠處的機井屋,陰森恐怖,好像隨時能從裏面衝出來鬼魅。

看着趴在地上的寶東,我忽然想到掐人中可以救中邪的人。於是我使勁把他扳正,用大拇指拼命按在他的人中穴上。不一會兒,他醒了,睜開了眼睛。

看他睜開眼,我心裏的恐懼消失了許多。就問他:“你剛纔咋回事兒?”他沒回答我的話,反而問我:“我怎麼跑到這裏來了?”沒用我扶,他自己爬起來,我們重又回到小路上繼續往前走。

我心裏奇怪,再一次問他怎麼回事兒,是不是看到什麼了。他慢慢告訴我,說,剛纔我們正走着,忽然間他看到麥田裏面,有個穿着紅衣服的女人在向他招手,讓他過去。他已經分不清當時是白天還是黑夜,但不遠處麥田裏站着個女人倒是瞧得清清楚楚。女人對他招着手,好像在喊他過去。他就迷迷糊糊過去了。其他的事情什麼也不知道。

我問他,那女的長得什麼樣。他說好像是個中年女人。只看見穿着一身紅色的衣服,看不清長得什麼樣,他也不認識她。但那女的好像和他特別的熟,極力地喊着讓他過去,非常地執着。他也就身不由己一直朝前走。

聽完他的話,我朝他說的方向看了看,啥也沒有,但也不敢再問。歌也不唱了,電視也不看了,趕緊回家。第二日,我們上學的路上還是從那裏過,特意跑到昨天晚上寶東摔倒的地方。發現再往前五六米遠就是軍區挖的防護河。

這條河寬四五米,深二三米,雖然沒有水,但是河牀和河兩邊都是石塊砌成的,而且河兩邊與河牀上下垂直。昨天夜裏如果不是我及時使絆子將他絆倒,他若徑直走過去,一旦跌到這條防護河裏,即使摔不死,也一定會頭破血流,摔成重傷。

我們倆站在河邊,嚇得半天沒有說話。

這件事兒是我親身經歷的,毫無誇張。如今幾十年過去了,回想起那天晚上的冬野,仍然覺得後背發涼。或許這世上真的有很多我們理解不了的事情。那就保持一個敬畏之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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