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紀初的海島，得益於省政府不饋餘力的宣傳造勢，名冠全省經濟龍頭的旅遊業發展漸入佳境，由此衍生的省內旅行社像牛身上的毛，多得不計其數，林小山供職的山海天地旅行社便是其中一毛。
山海天地旅行社位於省城新商貿區中心點，一幢歸屬奧斯羅克酒店有限公司名下的寫字樓B座十二樓。同行中它規模不算大，名氣也不算響當，生意卻出奇地好，它的業務幾乎遍佈全國各地，團隊接待應不暇接。財大氣粗的旅行社租賃的整層辦公室被一分爲二，左邊爲決策層單間辦公點，右邊整幅是職員區。
職員區包括林小山在內共六人。從辦公室臨窗處外眺，天色灰濛濛一片。灰濛一片的天空下城市輪廊依稀可見。鋼筋水泥鑄就的一幢幢樓房，田埂般縱橫的公路與天橋，如山重疊的綠化帶，如蟻移動的喧鬧的車與人。往更廣更遠處去，匯流入海的江溪呈現一派蒼茫，那江水似乎是靜止的，肉眼看不到它逐日乏味的、疲於奔波的流動。
鋼筋水泥鑄就的“鳥巢”裏，林小山一呆一年過去了。
剛出社會那陣，林小山懵得像只才下的豬崽，小腦殼迷迷糊糊四處嗅奶氣。“錢眼”似的旅遊行業對他來說“只可遠觀不可褻玩”。而今做夢似的晉身其中，不能不說是一種幸運。林小山因了這幸運而格外珍惜，因而兢兢業業地做事，生怕出了哪一點批漏而倍受詰責。他立場堅定地遵循“笨鳥先飛”的古訓，上班前來得比誰都早，下班後卻最後一個離開。在公司行走，他低頭俯耳不恥下問。他並沒有把“謙卑”二字寫在臉上，但與他接觸的人都感覺得到，並樂於將自身經驗受授於他。
爲了讓新人更快更好上手，旅行社省內經理指派他所倚重的某位老員工指導林小山逐條熟悉業務，並美其名曰：一帶一。老員工手把手帶領操作下，大至路線策劃車隊調度，小至電話接打信息蒐集，林小山逐漸熟習於心。一個月試用期後他擁有了自己的辦公天地，從此開始獨立作業之路，成爲這個氣氛融洽的旅行社正式職員之一。
勤奮與薪酬大多時候呈正比化，在那一年裏除去固定底薪一千元每月，他也拿到了爲數可觀的一筆獎金，這固然是因了公司生意旺好，但與他的兢業做事也是密不可分的。
工作之餘的林小山，除了偶爾被經理邀請去離公司幾公里外的大排檔喫喫海鮮涮涮火鍋外，再懶得去參加同事間的各種應酬。他寧可蝸宿舍看看書，膩了枕牀頭朝雕刻着花紋狀圖案的白色吊頂神呆，或者移步附近公園旁的花鳥市場瞅瞅蠻有趣味的各式奇木盆景與鳥獸魚蟲。要是想家想得入夢了，就去公路邊電話亭插個IC卡往家拔電話聽阿母嘮嗑幾句。興趣好的時候，他煢然一身坐上公汽滿世界溜躂，晚上感覺累了才原地返回，洗洗睡。
他不是自視清高，而只是覺得如此種種應酬簡直毫無意義可言，耳廓是熱鬧了，心卻雜草叢生荒蕪得要死。要說厭煩也好成熟也罷，他的心緒是不知不覺中發生改變了。這種改變該怎麼形容呢，是像阿母杵爛密封於壇罐的扁豆，打開蓋頭頃刻變身酸香四溢的“扁豆醬”，還是像大嫂鮮魚腹剖醃製晾曬後上市售賣的魚乾，還是…林小山拍着腦袋想想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管他呢，這人間哪有一成不變的東西，包括人的心，不也都因環境的改變而跟着變化麼？
變化是極其正常的，他接着往下想。生命裏的“常”與“變”並非人意所能預約。每個人的每個人生階段，有誰不是渴望快樂長駐幸福圓滿，這乃人之“常”情；但在歲月無聲的打磨下，有誰能躲避得了現實生活的風波與苦難，脫離塵世的“變”而如風如影不受半絲煩憂羈拌呢？
這樣想是因爲最近看了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心有感觸的緣故。想雖這樣想，林小山有時卻會閃過“車馬慢”的以前，閃過流着淚的敏兒的臉。那是在無休止下着連綿雨的漆昏夜裏。
在那滴達滴達的連綿雨聲裏，潮溼的空氣充塞着整個房間，無邊的晦暗像一目撤開的三十目魚網，緊緊裹挾住萬物。這刻的四周虛空如冰，往事得以乘虛而入，如果不是因爲什麼，它肯定會像倒帶的電影一幕幕急劇回放。
所以那只是“瞬間”而已，一閃而過的那張臉，彷彿一截火柴在黑暗中譁一下划着了，但又即刻熄滅了。
懷揣排遣壓力的想頭，林小山由宿舍區坐上公汽，準備前往位於二十公里外的市郊區透透氣。那裏一個名爲“假日海灘”的名景區，有長長的海灘，細鹽似的沙子，美不勝收的碧海藍天，長髮及肩、身材誘人的俄羅斯性感美女…
公汽抵達景區，乘客陸續下車，在車裏晃悠晃悠的林小山忽然感覺腳底鑽心刺痛，他“啊”一聲跺腳低頭倒抽一口氣，隨着這悲催的叫喊，一句先帶驚訝後是歉意的柔柔女聲隨即飄過耳畔：
啊，踩到了？我不是有意的，真的對不起！
這時車上的乘客還沒下完。前面那些已下車的各各回首顧盼，後面的乘客也眼光刷刷向他看齊。
林小山臉一熱蹲下身子搓搓腳，並遂着底部釘子似的、足有十公分厚鞋底的船樣銀色高跟鞋朝上看，這不看則己，一看身子麻的慌，彷彿被電住了：
邢…冬苗？（見十六章下段）
未完待續
2020.08.20.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