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嬸,流神,在細屋垸,不管鬍子拖地的老頭,還是牙沒長齊的稚子,都這樣一個叫法。
反正她是人人的嬸,人人都沒意見。只不過如此稱呼時,人人都嚴肅不起來,哪怕只是收斂一下笑容,也象怕犯了王法。
劉嬸,流神,我家有客,來陪陪。
劉嬸,流神,三缺一,趕快趕快。
即使走路顫顫巍巍,至少此時喊的人兩眼會放出光。即使是話都說不清楚,小孩子也會鸚鵡學舌爸媽,有模有樣。
至於她真正叫什麼,倒沒有人在乎了。反正就是一流神,哪兒有麻將響,就流到哪兒,坐得穩穩當當,似一尊大神。
劉嬸沒男人,似一滴水,自由地流淌,從一張桌子粘到另一張桌子,不着痕跡。
男人當然有,不然,怎會有一雙兒女,那時雖然很苦,但恩愛着。
後來,兒女大了,日子好得無法想象。都出去撿錢了,劉嬸一邊嗑着瓜子,一邊說着話。那些話象那些瓜子殼,鋪滿了村子的角角落落。
她家的日子從早到晚,沒日沒夜充滿陽光。
莊稼不用種了,兒女手指縫緊一下,一年的米麪油就都有了。菜園不用種了,男人的嘴緊一下,少抽點菸,一年的肉喫不完。
農人與泥土爲伴,苦做一生,許多人靜默成泥土。而一旦閒下來,農人往往會手足無措,無所適從。而一旦有了錢,又沒農活幹,更會百無聊賴,看天天不藍,看地地不坦。
劉嬸兩口子也一樣。
以前,倆人你扛鋤頭,我挑大糞,你挖坑,我下籽,從田頭到地尾,汗流不幹,勁使不完,話說不斷。
那樣的日子如同荒廢的土地,再也理不出頭緒,也無人去理了。
中國人智慧,發明了麻將。農村人聰明,開發了麻將萬千種打法,解決了農村人總是無事可幹,兩眼望天,閒話扯淡。
劉嬸兩口子忙起來了,兒女成器,有閒有錢,總算可以甩開膀子在桌子上戰地鬥天。
細屋垸再不怕缺麻將角了,有劉嬸夫婦在,或者一個人上,或者兩個人上,反正從來沒有浪費的資源。
上天有時真的不公平,劉嬸的男人是孤兒,脾氣好,不得罪人,性子急,有苦活累活總是搶着幹,孩子沒出去前,沒享過一天福。
日子好了,男人性子依舊急,不得罪人,包括在牌桌上,別人拖着欠着,他總是次次結清。
他是村裏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也是村裏最受歡迎的人之一。只要哪兒有需要,他就往哪兒撲。
最終,在一個雨後的深夜,他撲進了深水塘裏,第一次成爲一個極不受歡迎的人。
別人的抱怨,詛咒,在風雨中飄蕩了很久,他卻聽不到了。
將男人送上山後,劉嬸寂寞得發慌,性子也空前急起來。一碗飯,恨不得一口倒進嘴裏。洗澡,恨不得不脫衣服。走路,恨不得飛起來。
恨不得喫在人家,住在人家,當然不包括睡,也根本睡不着。
無一例外,這些人家都有一間麻將室。
不幹體力活了,一坐就是幾天幾夜,劉嬸越來越穩重了,偶爾跑跑,也跑不掉越堆越厚的肥膘。
也真是奇怪,福隨相生,相由福造,以前精瘦精瘦的劉嬸,現在喝涼水都在長肉,熬一個夜,褲帶要繃緊三分。
隨着身子的膨脹,劉嬸性子更急了,容易激動。有時爲了幾塊錢而爭吵,喫不得半點虧。說兒女掙的都是辛苦錢,不能白白地送給別人。
有人說是她的兒女在外面做生意不行了,有人說是她的兒女知道她在家裏死賭,控制她的錢了。
反正劉嬸變得老是斤斤計較。
人家再來了客人,不找劉嬸湊角了。反正村裏麻將成風,狠角色越來越多了,老老少少,隨便抓一個就成。劉嬸開始自己流了,一家又一家,逮住機會就賴着不走。
終於有一天,爲了五塊錢,爭得面紅耳赤的劉嬸從桌子上直接溜到地上,中了風。
兒女都在省城,很忙,也像劉嬸夫婦一樣,是急性子,回來,腳不沾地,又要走。
幸虧診治得及時,劉嬸只是口眼有些歪斜,說話含糊,一邊身子不太使得上勁,拄上一根棍子,還能走。
兒女斷斷續續,往來了一個月,再沒有回來,說是越來越忙。
也許是還有沒有用完的錢,也許是還有沒有享受的福,也許是對男人思念的不夠深,也許是牌技還研究得不夠透徹,劉嬸很怕死。
她性子還是那樣急,天還沒亮起來,就拄着一根棍子在馬路上走,歪歪扭扭,似一隻肥碩的企鵝。
以前嫌吵鬧,灰塵漫天的馬路,好像成了她即將通往天堂的路。
以前在牌桌上,爲了不耽擱功夫,有時將尿憋在褲子裏,順着褲腳流出來,一屋人都聞不見臊味。
現在偶爾把控不住,尿了褲子,人們老遠捂着鼻子,繞道走,還不停地罵着騷婆娘。
在棍子嗒嗒響着的間隙,劉嬸的嘴脣一直在動着,窸窸窣窣。肯定不是嗑瓜子,因爲從沒有看見瓜子殼落地。即使她想嗑,只怕也很難辦到了。
有細心人扇開臊味,屏住呼吸尾隨,才聽出她念着一百三十六張麻將牌。每唸完一次,似乎氣就泄了,不得不在石頭上靠半天。再有了氣力,又念起時,又能磕磕絆絆走上幾十米。
後來,人們還發現,如果路邊有人喊風翻豹子翻,喫碰和時,她渾身一震,如同注入精力,步子會快一些,性子又急起來。
儘管依舊不穩,但聽一次,可以多走三五米。
劉嬸,流神,好像被布了開關,不能自由地流了,但一直念念叨叨,象神一樣。
微信,bieshanjushui。公衆號,別山舉水。美篇簽約作者。湖北省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出版散文集《人生處處,總有相思凋碧樹》,《總是紙短情長,無非他鄉故鄉》。有需要簽名精裝版的,微信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