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上人,死於那年冬天。
我叫慕容衝,是前燕最受寵愛的皇子,容貌豔冠五胡十六國,年僅十二歲就當上了大司馬,權傾一朝。
我的心上人,叫苻堅。
我恨他,恨之入骨;可我也愛他,愛之入骨。
人人都說,慕容衝之貌,天下無人能出其右。我曾享受這般榮光,也曾憎惡這般榮光。
那年,秦的鐵騎和他一起衝入了我大燕的皇宮,我眼看着金碧輝煌一夜付之一炬,眼看着萬里江山揮手間被那人收入囊中。
我的心碎了,可碎的同時,卻也合成了新的。
世人說,他愛清河也愛我,長安百姓對此還編了兩句歌謠:“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
可他們錯了,苻堅從頭到尾,愛的只有我。
清河,不過是因爲長得像我。
苻堅,想要一個我們倆的孩子,方纔寵幸了清河。
“阿衝,待清河有了身孕,我便再不會碰她,你別喫醋。”
“阿衝,你說,我們的孩子叫什麼好呢?”
“阿衝,你會不會永遠陪着我,永遠不離開?”
······
苻堅此人,容貌一般,可文韜武略,無一不精。
他待我之情深,爲人不齒,卻獨獨落盡了我的眼中。
我本就是個不學無術之人,空有一幅極好的皮囊,只求紈絝一生。
可他殺了我的親人,滅了我的國家,斷了我的念想。
可他也許了我榮華富貴,許了我一世安穩,許了我一顆真心。
未曾想過,我竟也會如尋常女子一般,愛上霸主。
可我又卻是不是尋常女子,家國恩仇,我終究要報。
那年,苻堅抵不過王猛勸諫,送我離開皇宮,封爲平陽太守。
我離開長安的時候,苻堅送了很遠,目光滿是不捨。
“阿衝,等我,我會接你回來的。”
我笑了笑,那是入宮多年,我第一次衝他笑。
“苻堅,我會回來的。”
只是,不用你接。
後半句我未說出口,因爲他看着我的笑容,也笑了。
平陽太守是個閒差,我日日笙歌,夜夜銷魂,佳人作伴,清酒爲釀。
可我發現,自己有病。
那些姣美的容顏在我看來,全不如苻堅的平凡之貌。
矯揉造作的女子,和凌駕萬民的帝王,我終究,是愛上了帝王。
我開始逼迫自己和女子縱情歡歌,在酒精的迷醉下,強迫自己去牀幃之歡。
可無論我怎樣縱情,那身下之人,總是在腦海中幻化成他的樣子。
原來,我想要與之共情的人,早已只剩下他。
聽聞,長安流傳一首歌謠“鳳皇鳳皇止阿房”。
苻堅因此命人在阿房種了數十萬株梧桐和修竹,希望他的“鳳凰”能飛回來。
鳳皇,是父親爲我起的字。
希望我如鳳中之皇一般,護家國,保江山。
可我,卻愛上了毀我家國的人。
那段時間我常在想,若有一把劍,我是否會殺了苻堅。
我知道,若是我,他不會躲。
他與我說過,“阿衝,遇到你,我方知世間一切都不重要,包括江山。”
若苻堅死了,我會如何?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那年,慕容垂於河北叛變,慕容泓於關中舉兵稱濟北王。
我沒有絲毫猶豫,或者說,作爲慕容家的人,我不能猶豫。
我子啊河東起兵,並歸慕容泓,一同西進長安。
阿房宮的幾十萬棵梧桐修竹還未長大我卻已經回來。
只是並非與他重修舊好、鴛夢重溫。
我手持利劍,千軍萬馬,面帶血光。
城中煙塵四起,百姓死亡無數。
長安城上,我又一次見到了苻堅。
他全身甲冑,飛矢滿身,血流遍體,與我遙遙相望。
“阿衝。”他輕聲喚我。
聲音太小,我聽不到,可我知道,他在喚我。
一如當年,宮中歲月漫長,他常伴我左右,喚我“阿衝。”
“苻堅,投降吧。”
我冷漠地開口。
若是你降了,說不定還能保住一條命。
後半句話,我又未說出口。
天下人皆知我是孌童,皆知我一生只爲報仇雪恨,卻無人知,我愛他。
苻堅,你知道嗎?
他也不知道,他若知道,必定會投降。
“阿衝,我也是一代帝王。”
“阿衝,我苻堅一輩子問心無愧,只是對你不起,讓你被天下人恥笑。”
“阿衝,你恨我是對的。”
“阿衝,殺了我吧。”
殺了他,天下便會以我效仿越王勾踐,臥薪嚐膽。
可我還是下不去手。
但我下不去手,卻多的是人想要投誠。
淝水之戰,苻堅兵敗,被叛臣姚萇所殺。
他的頭顱被憤怒的衆人砍下,屍體被四分五裂。
長安哀魂遍野,百姓流離失所,我持劍站在冬日之中,默然無語。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了。
世上再無苻堅,再無最愛慕容衝的苻堅。
再沒有那個滿眼滿心都是我,開口就是“阿衝”的苻堅。
原來,苻堅死了,我的心也就死了。
乙亥,諸將及苻堅戰於肥水,大破之,俘斬數萬計。
我慕容衝的心上人,也死於那年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