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她叫列和，人們都叫她和姐。
不知她家鄉是哪裏，只知道她年輕時，後媽收了人家禮金後，便把她強塞進花轎，當晚拜堂時才發現，與之成親的竟然是隻大公雞。
不堪嫁雞隨雞，於是和姐憤而逃離家鄉，踏上打工之路。
那時候應該是1935年前後吧。
01
和姐輾轉逃到廣州後，便落腳在程家做了傭人，終身未嫁。
和姐性格勇敢、堅強而又樂觀，做事幹淨利索，有分寸又有主見，深得程家上下信任，因而在此衣食無憂，很有歸屬感。
程氏家道殷實，夫婦二人性格隨和，上有一老太太，是一家之主，封建迂腐，卻又相當強勢；下有幾個兒女，青春年少，無憂無慮。生活還算小康。
唯有排行第三的女兒，因幼時被庸醫錯用草藥而導致雙目失明，成了盲人，成了一家人的心病，也成了街坊鄰居的笑柄。
舊時封建，婦女地位低下，何況是盲女！
在家受排擠、嫌棄，在外受譏笑、欺凌，這位三小姐心裏的苦悶與自卑可想而知。
幸而和姐自小就一直陪伴在她左右，每次出門買菜都帶着她，給她講一路上的所見所聞，無視別人的冷嘲熱諷。
和姐心裏非常清楚，人經常出來走走，能夠開懷解悶，排除許多不良情緒，尤其是在自己家裏都不受待見的時候。對於三小姐，雖然開不了眼界，起碼也是開了心界，不至於胡思亂想。
在三小姐自卑眼睛看不到的時候，和姐這樣開解她：
“其實你也能看得見啊。只不過用不同的方式來看而已，我們用眼睛來看東西，你卻用手來看東西，你嘛，心裏清啊。”
而且她知道，盲人看不見世界，因而很有必要結交同齡的朋友，彼此說說心裏話。
所以她們在街頭碰見賣唱乞討的盲女，同病相憐，當三小姐想帶她回家的時候，和姐稍作猶豫，因爲對方太過衣衫襤褸了，但馬上就堅決同意了，並設法替她瞞過家人。
紙包不住火，老太太知道竟然有一個乞丐在她家頻繁進出，火冒三丈，狠狠地訓了和姐，要馬上拿三小姐問事。
和姐就是和姐，她開始一本正經地說：
“啊，三小姐不在，找朋友去了。”
“什麼？她還敢去找那個乞丐？”
“不，是新認識的人。”
“什麼人？”
“外國人。”
“啊，還外國人？”
“是啊，耶穌基督。”
原來，三小姐去教堂做禱告了。老太太哭笑不得，只好作罷。
02
作爲一家之主的老太太，始終視三小姐爲累贅，一心要將其賣到佛山去學藝賣唱，甚至已經收了人家的訂金，美其名曰：習得一技之長。
這也是當時大多數盲人的最終命運，流落街頭，要麼算命，要麼賣唱，甚至淪爲娼妓。
對於三小姐的命運，連她父母都認定必定悲慘無比。
父親在求醫無果後表示再也無能爲力了，母親甚至對她說：
“我只擔心我和你爸比你早死，那時候你無人照顧，所以我希望你死得比我們早，那麼，你這輩子我們就可以照顧你了。”
三小姐很害怕將來會像她乞丐朋友那樣，淪落街頭，賣唱乞討，但是對老太太的決定，連她父母都無力反駁，何況是自己一個盲人呢。
倒是和姐，無懼老太太的威嚴，反而在老太太訓斥她擅自帶三小姐出門的時候，反過來勸告老太太不要將三小姐賣去學藝。
若非和姐，佛山街頭必定會多一個賣唱的盲女。
其實，三小姐是很希望能和哥哥姐姐一樣去學校唸書的。
她媽媽說：“沒用的，你連黑板都看不見。”
和姐雖然大字不識一個，卻極力支持三小姐讀書識字，認定知識可以改變命運。
作爲一個下人，她實在做不了多少，只能收集一些舊報紙供三小姐練習盲文點字，買菜的時候帶上她，將其放在學堂的窗戶外面聽老師講課，回來時再把她帶回家。
三小姐讀書的決心和求學的精神感動了老師，學校決定接受她入學。
這一件大好事卻遭到了老太太及父母的極力反對，老太太始終堅持要她學藝傍身，認爲讀書無用，父母因爲此時家道開始中落，不願意出學費。
這時候，和姐回屋捧回一個盒子，說：
“這是我多年的積蓄，原本想給三小姐將來做嫁妝的，現在看來，給她讀書更有意義。”
三小姐的父母羞愧難當，老太太也是無話可說。
三小姐又是激動，又是感動。和姐對她說：
“將來你想做些什麼事，只要你心裏覺得是對的，你就去做，和姐無論如何都會支持你。”
03
盲人上學，必定困難重重。
第一天，三小姐就不適應了，陌生的環境，課堂的進度，同學的偏見和冷落，都讓她一下子無所適從，而又自悲自憐。
種種不快，她只能向和姐傾訴，只有和姐最懂她：
“你忘記你的老朋友了？耶穌基督啊。不過，耶穌基督是個大人物，他挺忙的，經常要四處走，對嗎？他說，有困難時就自己想辦法克服它。”
“什麼辦法呢？”
“主動找同學聊天，你對同學好，他們就不好意思不幫助你，對嗎？”
和姐所言所爲堪稱家庭教育的典範，對三小姐遇到的實際問題，不急不躁不煩不怪，給出的都是切實可行的建議，絲毫沒有假大空的說教。
三小姐認爲同學嫌棄她眼裏會有水流出，很噁心。
和姐靈機一動，找出一副墨鏡：
“你戴了它，就當你看到他們，而他們看不到你，他們看不到你，就不敢小窺你，對不對？”
和姐善解人意的開導簡直就像是一碗雞湯：
“三小姐，其實你的樣子蠻漂亮的。依我看，人最重要就是善良，善良的人，樣子也特別漂亮。”
“和姐，你這樣善良，你的樣子一定很漂亮！”
“三小姐，我早說過，你心明如鏡嘛。”
沒有一句大道理，句句在理，沒有刻意的批評或表揚，字字真言。
若在今天，和姐必定會是一名了不起的教育專家。
有時候，教育和一個人的文化程度真沒多大關係，同樣，教育也不僅僅是教授文化。
04
後來，內戰爆發，打到廣州。此時，程家已經開始敗落，爲躲避戰亂，舉家逃至香港。
不要說傭人的工資，連自家的生計都成了問題。老太太準備解僱和姐。
並不是和姐離不開程家，勤勞善良的人到哪兒都是受人歡迎的。
只是和姐已經融入了這個家，尤其是已經融入了三小姐的生活之中，她和三小姐兩人都無法想象，如果沒有彼此會怎樣？
所以，她寧願出外找活，賺錢倒貼也要留在三小姐的身邊。
她懇求三小姐的父親說：“讓我留下吧，你算是便宜我好了。”
三小姐的父親也非常的過意不去：“難道要僱主老是欠工人的工資嗎？”
和姐也很有意思：“欠久了就會習慣啦……”
更有意思的是，大字不識一個的和姐還和兵丁飆上了英語。
和姐和一羣人去兵房爭攬雜活，兵丁大喊，誰懂英語我就請誰。
和姐大叫：我懂，我懂！接着就來了句：發啦我，嗯，布的，唉，發二銀（flower and bird, I'm fine)。
兵丁一指：就你了，來吧！
三小姐在香港繼續讀書，和姐則一邊出外打工補貼家用，一邊照顧三小姐的學習與生活，家庭的擔子似乎落在了和姐一個人的肩上，可是和姐心甘情願。
讓和姐比較欣慰的是，三小姐的性格越來越開朗、自信，並且也結交了新的朋友。
看來讀書明理的道理沒錯。
更讓和姐激動的是，在朋友的幫助下，三小姐申請到了美國一所大學的獎學金，馬上就可以去美國留學。
一家人爲此高興不已，除了老太太。
老太太認爲三小姐如今讀書有成，該是她出來養家的時候了。
和姐急了，不顧下人身份，與老太太力爭，態度非常堅定：“三小姐一定要去美國唸書，一定會出人頭地。”
她告訴老太太：“我們已經幾十歲了，還能喫多久呢？”
老太太罵她：“老糊塗，不分尊卑。”
和姐不客氣地反駁：“你纔是老糊塗，從不爲年青人着想。”
一語道破！
老太太氣極：“你閉嘴，這是我孫女，沒你說話的份！”
此刻，三小姐的母親終於覺醒，衝着她婆婆叫道：“你閉嘴，這是我女兒，沒你說話的份。我說她一定要去美國！你再這麼固執，小心上帝懲罰你！”
老太太一聽上帝會懲罰她，立刻走開了。
05
要獨自一人漂洋過海去國外留學，對一個盲人來說談何容易！
朋友問三小姐：“你獨自去美國，真的能應付得來嗎？”
三小姐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和姐說：“神不是會有安排的嗎？”
朋友苦笑着搖搖頭。
現實問題還是要面對的。
三小姐像是被和姐慣壞了的孩子：“沒你我怎麼活呢？”
和姐清楚的很，卻也不免心焦：
“學呀！現在就開始學。用過的東西要放回原處，對穿的衣服做記號，訂珠子的是粉紅色，有十字的是白色，打結的是藍色……”
“你慢點說。”
“不能慢了，現在就要開始學，時間不多了，和姐不能跟你太久的。”
似乎對和姐來說就沒有什麼難事，再大的事到她這裏都能春風化雨。
多年來三小姐對和姐的信任與依賴，和姐對三小姐的理解與關愛，讓她倆的關係遠勝普通的母女。
但是和姐知道，她必須放手了。
所以在機場，她看到三小姐低頭彎腰在地上摸索着箱子的時候，強忍着不去幫她。
剩下的一切必須要她一個人獨立去面對了，和姐相信她有這個信心和能力，尤其是當她將那副墨鏡摘下來的時候，她已經準備好了。
06
這位三小姐就是程文輝，被稱爲中國的海倫凱勒。
她在美國完成學業後毅然回國，成爲香港社會福利署第一位失明社會工作者。
她用先鋒般的經歷驗證了她說的話：“一個失明或肢體有殘缺的人，除了本身的缺陷外，其它各方面同普通人並沒有什麼差別，只要擁有一個積極的人生觀，勇敢地面對和接受現實的挑戰，無論什麼景況，生命都一定會有意義。”
而這一切，都離不開背後和姐的默默奉獻和全力支持。
如程文輝自己所言：
“我常常在想，我看不到東西可能是我的不幸，但是有和姐在我身邊，這就是我最大的幸運。她將她所有的積蓄都花在了我身上。我和她就像命中註定了一樣，她施恩，我受惠。”
似乎和姐生來就是程文輝的引路人，她開解、鼓勵的話雖然樸素，卻堪稱教科書級別：
“你要讀書，你要去美國。如果你去了美國，香港的盲人就有個學習的榜樣，他們會向你學習啊。如果你失敗，香港的失明人士都會失敗。如果你接受這份獎學金，說不定這獎學金將來又會發給其他盲眼的中國人。如果你學成回來，就可以教導其他盲人，他們以後就不用光靠外國人了。”
程文輝用自己所學，改變了許多盲人的命運，鼓勵和幫助了無數社會各界人士。
而和姐則改變了程文輝的命運。
所以說，和姐是一位偉大的開明女性並不爲過。
正如她說的：人最重要就是善良，善良的人，樣子也特別漂亮。
像和姐這樣善良的人，樣子一定很漂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