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美”出發:沒有痛苦,也能寫詩


“這個時代是一個橫着心要將‘美’搞成矯情字眼,一提及就自覺淺薄的時代。這個時代是講思想神話的時代,悠悠萬事,唯有思想——思想寶貝。”——曹文軒


最近,不止一個人問我:“詩詞到底是什麼?詩詞有什麼用?好詩詞的標準是什麼?”通常,我不愛回答這類問題,因爲我並非文學批評家,寫詩時,我從不會過多思考“詩詞到底是什麼”這樣沒有答案的命題。但是,當詩歌進入一個派系林立,風格萬千,又似乎萬馬齊喑的時代,我想,這樣的思考也許是有益的。

閱讀新詩時,我感受到創作者們在用盡全力地追求語言的陌生化和思想上新的碰撞,正是“語不驚人死不休”。新詩作者們倡導“走出語言表達的舒適區,打破常規的思維習慣,勇於挑戰,呈現獨立的語言創造力。”是的,在陳詞濫調氾濫的詩歌世界,我們需要追求語言的陌生化,我們需要深刻的思想和創新的表達,新詩掙脫了格律的束縛,爲我們開闢了更多可能。但是,我們對詩歌的評判標準,是否只有“深刻”這一維度呢?

在對文學的認識上,我非常同意曹文軒的觀點:


“文學是要將我們的生活變得更好還是變得更壞?退而言之,倘若生活真的就像那些作品所揭示的那樣真的令人不堪,是否也還應有另樣的作品存在——它不是模仿生活,而是讓生活模仿它?”


讓生活模仿文學,讓生活模仿詩歌。西方唯美主義者們也曾高喊這一口號,讓文學遠離功利主義,將“唯美”貫徹到底。而我們的文學先輩們在數千年曆史長河中建立起來的文學評判標準,也並非以“深刻”爲單一的評價維度。

所以,回到詩詞本身,我們還應該一味追求思想上毫無節制的深刻嗎?詩詞到底應該是什麼樣呢?相對新詩而言,古人給出的答案太多了:


“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盪性情,形諸舞詠。”(《詩品》)

“詩者,吟詠性情也”(《滄浪詩話》)

“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爲志,發言爲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毛詩序》)


由此看來,各家詩話與詞話都強調詩歌應訴其情,言其志,王國維先生一句“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更是被許多詩詞創作者奉爲圭臬。於是,許多令人匪夷所思的詩詞出現了。有人認爲境界、言志、格局就是與家國,社會,宇宙緊密聯繫,故而老幹體,“老黃黃體”大行其道,甚至斬獲大獎。許多人感嘆,難道當代詩詞就應該這樣寫嗎?是否今日的詩詞已經失去了古人筆下的美感?或是,已經不能再以“美”爲評價標準?

就我看來,並非如此。好的詩詞,應該從“美”出發,以給人美感爲最基本的評價維度,在“美”的基礎之上去追求立意的創新和思想的深刻。

相對新詩而言,詩詞因其獨特的韻律感別具一番風味,詩作一出世就有着天然音韻美,這樣的音韻美讓它朗朗上口,廣泛流傳;從《詩經》到唐詩宋詞,詩詞用動人的語言描繪出了塵世千姿百態的生活,如陶淵明之隱逸,李太白之不羈,王摩詰之閒適,蘇東坡之瀟灑……可以說,詩詞的國度包羅萬象,詩人筆下總有那麼多直擊人心的詞句,即使穿越千年時光,時過境遷,隨手拈來一片仍可以精準表達我們此刻的心情。

然而,我們還需注意,詩詞之“美”有多樣風格,《二十四詩品》對其詮釋得淋漓盡致:雄渾,沖淡,纖穠,沈著,高古,典雅,洗煉,勁健,綺麗……詩詞如美人,各有其特色,但絕非是千詩一面,空有詞藻堆砌的一張皮囊。美人未必非要粉面含春,滿頭珠翠,布衣荊釵,不着粉黛也可打動人心。詞句如皮,結構如骨,立意如魂,在皮囊美麗的基礎之上,有魂纔能有風格,有風格是“美”的最高境界。

一言蔽之,優秀詩詞作品,不管是樸實無華還是鋪錦列繡,不管是渾然天成還是精雕細琢,至少應該給人以美的享受,獲得審美上的愉悅,讓人願意閱讀,並能由其引發心靈的共鳴。我反對在詩詞創作之初便急於求新求異,硬將現代事物放入詩詞之中,破壞作品的整體美感。但是,當創作進入一定階段之後,也不能一味沉浸於擬古,創作最終應回到現實中來。畢竟,我們要讓詩詞引導生活。心有詩意,目之所及皆可成詩成詞,筆力強勁者,世間萬物都能寫出美感,只難在作者應該不斷突破,不能固步自封,困於瓶頸。

因此,我們應該慶幸,在經歷了各路“學派”和“主義”的圍剿洗劫之後,詩詞依舊保持着向美而生的本能。如果新詩是爲了揭露現實衝突,爲了讓人們在苦悶中尋求解脫而存在,那麼我希望詩詞也能夠告訴我們,文學作品並非只是把生活的苦難拿到文學世界中反覆咀嚼,並不是非要讓人沉淪於痛苦的深淵;希望詩詞能在這個本就冰冷殘酷的世界,爲我們打開感受“美”的第三隻眼睛,讓我們慢下來品味人生;希望它能讓我們不再輾轉流浪於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讓人免於被文學與現實撕裂的痛苦;希望它能指引我們嚮往更美的生活,讓我們安於俗世,心懷詩意,能享風花雪月,能賞日月星辰。

我希望詩詞能夠在這個本就冰冷殘酷的世界,讓我們可以自信地喊出:追求美,並不可恥;詩意生活與詩歌創作,並不矛盾;沒有痛苦,也能寫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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