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三年了。
只有至親離開的時候，纔會真正教人認識死亡。我的爺爺、外婆都走得早，和外公相處的時間也極少，祖輩對於我來說就是奶奶，我的整個中學時期都是跟着奶奶度過的。
奶奶一直比較注意養生保健，八十歲腰不彎腿不疼，身體比較健康，加上小姑娘一樣的性格，會撒嬌賣萌也會鬧小脾氣，總不覺得她真的有八十歲，也不相信她真會去世，可她就是突然走了，猝然離開，前一刻我還是有奶奶的，後一刻就沒有了。
奶奶走之前，我不敢想像死亡，雖然某些時刻，也會忽然冒出擔心，但不敢想象靠在牀邊說話的親人會變得冰冷而後化成灰燼有多可怕，只覺得那會是很久以後的事情。奶奶真的離開了，死亡除了讓我感受到人生中前所未有的痛楚竟沒有想象中那樣陰森可怖，因爲奶奶去了另一個世界，把死亡這件事情都變得溫柔了，死只是每個人最後的歸宿。真正痛苦的是病痛的過程，和身爲親人的不捨。生命只在呼吸間，一天過完了這一天就永遠從生命中過去了，生命的流逝對每個人都一樣，無論老幼，死亡只是生命終止的一個瞬間，過了這個瞬間多少遺憾都不能再挽回，死亡其實隨時可能到來，我從此知道了何爲向死而生。
跟隨着大人操辦完後事，我對着鏡子裏的自己，冒出一句“你是沒有奶奶的人了。”奶奶在，我還是隻是個小孫女，沒有奶奶了，我也不再是小孩了。那一年我正好三十歲，意識到自己已經進入壯年，父母很快也會成爲老年人，而我還沒有能頂天立地的能力。
最後一次見奶奶是在她離開前一年的秋天。不是專門回去看奶奶，而是去參加自己中學畢業十週年的同學聚會，順便陪奶奶兩天。其實那時候我已經離職一段時間了，但是擔心奶奶過於緊張沒有告訴她。
奶奶很心疼孩子，她像所有祖輩一樣非常在意孩子喫得多不多，長得胖不胖，身體有沒有不舒服，卻不太會慈愛地表達，也不太關注孩子的心理需求。當她希望孩子按她的期待行動的時候，一句“別讓我着急，行不行！”簡直是殺手鐗。中學的我本來處於叛逆的年齡，行爲上卻不敢有任何叛逆，奶奶容易着急的事卻越來越小，晚上回家晚了，作業沒寫好了，房間沒整理了，夜裏不睡覺了，喫飯剩菜了……恨不能一切不順她心意的小事情她都會一臉焦灼手捂胸口說“別讓我着急，行不行！”大一點的事情還會配合血壓上升和夜間失眠……我一度對這句話很抓狂，不知道它怎麼有那麼大的威力，讓我無論多不情願都得乖乖照辦，後來知道還是因爲心裏在意她。所以高中那幾年我很胖、很老實，卻總是皺着眉頭情緒容易煩躁。
三年前的秋天，家鄉秋色極美，滿街金黃的梧桐葉。奶奶生命中的最後一年是在養老院度過的，那是新開的養老院，在當地最高端。奶奶很喜歡那裏，不僅喫飯洗衣這些生活瑣事不用操心，每天還有唱歌、跳舞、做手工之類的課程和活動安排。周圍有大湖景緻好，室內硬件設施高級，工作人員也有耐心，而且同住的不少是單位的同齡人，奶奶生活得很開心。
見到我突然來了，奶奶喜出望外，養老院的生活什麼也不缺，但老人們最值得炫耀的就是家裏來人，那種感覺像極了我小時候在託兒所，看到爸爸媽媽提前來接的樣子。奶奶逢人便介紹：“這是我孫女，在北京上班。”對於我的畢業十年紀念，奶奶比我更自豪，“上中學一直跟着我，今年中學畢業十年了，回來參加同學聚會也一起看奶奶”。奶奶帶我參觀她新住處的一切，介紹新認識的朋友，帶我去她喜歡鍛鍊的地方，也表揚了我帶回去的小禮物而不是埋怨我亂花錢。我們一起出去照了相片，一切都很開心，只是奶奶變得格外粘人，我多出去一會兒她都捨不得……這是長大以後和奶奶相處的最愉快的一次，臨走的時候我發自內心地想，以後可以經常回來看奶奶，沒想到卻成了今生最後一次向相見，值得慶幸的是最後一次那麼美好，我永遠記得她戴着小帽子站在玻璃門後面擺手送我的身影，一揮手竟成永別。
半年後，當我得知奶奶突然去世的一刻，心好像被緊緊地揪住，整個身體動彈不了，慢慢才癱坐下來。記憶好像一杯糖在杯底的咖啡被攪動，最美好的畫面從記憶深處翻滾上來迅速浮現掠過，很多是小時候的，那些被青春期瑣瑣碎碎的煩惱遮掩而很久沒想起過的感受。回家的高鐵4個小時，我止不住地無聲痛哭，從北京一路哭回家鄉，熟悉的回鄉路，這一次將面對的卻是死別。老人年齡越大脾氣越加有點怪，有種很讓人心疼的說法是老人是在和孩子們告別，讓思念沒有那麼痛。
最近我常想，如果奶奶再多給我五年她健康的時光，隨着心智的成長我能不能從心裏與她和解，找到更好的相處方式而享受到更多天倫之樂，還是她不教給我生死我就總也長不大？我總抱怨她不關注我的精神需求，我又何曾關注過她的？
記得養老院的工作人員見到我時說，“你奶奶可是我們這裏的大美人，大家都喜歡她，以我對她的觀察，她是一位小資女士，年輕的時候應該被照顧地很好，她不太喜歡瑣碎的生活，喜歡唱唱歌呀跳跳舞呀。多給奶奶拍點照片，她喜歡照相。”他在短短的相處中就發現的，我卻沒有注意過。是的，奶奶是小資的，她不喜歡圍着鍋碗瓢盆轉，卻因爲我要多操心柴米油鹽，所以纔會抱怨一天三頓飯要費多少心思，但又很自豪地說沒有讓我刷過一個碗；她缺少解決問題的能力，卻因爲我承擔了太多壓力，遇事沒有能力解決所以容易焦慮，常常情緒不好；她遇到矛盾喜歡遮掩逃避，但在她自己不好的時候也不願意告訴我，認爲遮掩住了不打擾我就好……她是在用她的方式在愛我，只是我身在其中卻沒有真正“看見”。我只是個很普通的孫女，大學畢業以後給奶奶打電話越來越少，沒做過太不好的事，但很多事還是心懷遺憾，一旦生命畫上了句號，過往的遺憾就永遠是遺憾了。
越是親近的人越是難下筆，奶奶離開的第三年我才比較理智地寫下這篇文章。如果奶奶在天有靈，我只希望告訴她：我在更多地“看見”您，我感恩您的照顧和疼愛，我記得很多我們在一起您開心我也開心的時候，我一直一直是很愛您的，願您得到極樂。
生命有終點，所以還擁有的時候好好地愛。我聊以安慰的是有一次回去看她，夜裏睡覺的時候她因爲什麼事很煩躁，開始發火，惹的我也很煩躁，但我冷靜下來，拍她的後背幫她放鬆下來，雖然這樣的時候太少了。很多時候，好好愛就是這怎麼簡單，在還擁有的時候，儘量好好愛，這是奶奶教給我的。
願我親愛的奶奶安息，願另一個世界的人能照顧好她，她只是個從小被寵愛大的，小資的，又有些小脾氣的少女，多大年齡都是。這個世界的親人都們想念她，我想念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