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居筆記|21 叔

每年和叔的見面,除了過年,就是清明節和十月初一的寒衣節。這時,他都要騎着電動三輪車,從現居的村子來到我們村,給我去世的二爺爺二奶奶上墳,風雨無阻,虔誠而又莊重。

叔和我是未出五服的宗親,關係緊密;但叔和我並沒有血緣關係,這與我們家族的不尋常經歷有關。

我爺爺和二爺爺是親哥倆,另外還有一個姐姐。本來是一個幸福的五口之家,但由於太爺爺的意外死亡,徹底改變了整個家庭的命運。

小時候聽母親說,我太爺爺在河邊割草時偶遇日本鬼子,河對岸的鬼子讓太爺爺過去,太爺爺沒有聽從,活活被日本鬼子開槍打死。當時爺爺姐弟三人都未成年,太奶奶遂帶孩子回了孃家村子,在孃家的幫助下拉扯孩子。其中二爺爺就直接過繼給了舅舅,跟了舅舅姓。(對這段經歷,我做過考證,對於時間感覺總不是太準確,且也有說是與“小碼頭慘案”有關。由於爺爺、父母等直接當事人早已去世,而在世的親人中很多也說不明白,所以還有待繼續考證。)

二爺爺長大後,成家立業。但好景不長,未過幾年,便因病英年早逝,未留下一男半女。二奶奶沒有改嫁,而是過繼了孃家侄子,獨自撐起來一個家。可以相信,在那樣缺喫少穿的年代,孤兒寡母的生活是多麼得不容易。喫過的苦,受過的累,遭過的難,非常人能夠想象。唉,我苦命的二爺爺二奶奶,我不容易的本家叔。

二奶奶和叔相依爲命,含辛茹苦把叔養大成人;叔也自立自強,懂事聽話,學得了一手的木匠手藝,家裏日子一天天好起來。叔成家立業後,孝敬老人,關愛子女,日子如芝麻開花節節高。

生活不易,命運常常遭遇突襲;人情薄涼,經歷纔有深悟。1980年,二奶奶去世。叔的親生父親,認爲他已經爲養母養完老送完終,露出想讓他重回故鄉的意思。畢竟在哪裏,有自己的親生爹孃和兄弟姐妹。在這裏叔雖然有良好的人緣和事業基礎,和我父母關係也是非常好。但智終歸還是敗給了情感。在我的父母做了無數次的挽留後,在親朋好友做了無數遍勸說下,重土安遷觀念根深蒂固的叔還是決絕地選擇了——回去!所以,纔有了我生命記憶中的一個重要節點,1980年的秋後。這一年,叔的老家村子邊,多了一處堆滿傢什的荒涼的宅基地。我們家,多了一處拆掉屋帽、屋牆孑然而立的空院落。我在西屋裏發現了每年除夕夜,高高掛在大門口樹上的那盞神奇的走馬燈,只是它已經破爛不堪,恍如叔當時的兩難處境。當年,在裏邊隨燭火旋轉的馬兒,依舊靜靜地掛在燈罩內的構建上,但它已經永遠沒有了再旋轉起來的可能,世事滄桑,人情冷暖,讓人傷感的同時不得不接受殘酷的現實。叔一家就這樣搬走了,已去已是四十年!年少的我第一次感覺到生命中的悲涼與悽苦,是對歲月的流逝,抑或是叔一家搬離,或許兩種因素都有。總之,說不清,道不明。

……

時節如流,歲月不居。一晃四十年,過去了。四十年中,從小本就命運多舛的叔,又經歷了太多太多的不易。世道的艱難,人生的冷暖,他只有自己扛在肩上。他像一頭任勞任怨的牛,只要歲月的鎖頭套在肩上,便只有風雨兼程;他像一座破舊的茅草屋,當狂風暴雨來臨時,必須竭盡全力爲全家遮風擋雨。四十年中,四個孩子的成家立業,結婚生子,那一個那一樁你能缺席?大女兒車禍英年早逝,小兒子女兒因傷生活不能自理,樁樁件件那一件不是讓你的心在滴血?好在其他孩子都身體健康,事業有成,孝順懂事,這或許就是對你一生的最大獎賞。

叔每次來到,除了上墳就是找村裏的同齡人聊天談心,因爲樹高千尺也忘不了根,畢竟他在這裏長大,在這裏成人,這裏是他精神上的“血地”;叔每次來,都要給我們帶他自己種的青菜,自己去河裏釣的魚,還有自己做的小傢俱,在父母去世後讓我們仍能感受到父母般的濃濃親情。

四十年,對一個國家,對一個民族,或許就是一瞬間。但對於一個家庭,對一個人,就是半生。走時而立之年的叔,現在已是古稀老人。七十多年的滄桑寫在了臉上,四十年的苦衷埋在心裏。

生活不易,人生不易,親情無價。衷心祝福晚年的叔,健康、長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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