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故事優選C】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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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伊朗街頭。

綠燈只剩下五秒的時候,我看到那羣孩子已經從路邊的草地上站起來了。

我下意識地又確認了一遍車窗是不是已經鎖緊。

很快,紅燈旁邊的顯示屏上出現了兩個數字:“99”。但還沒有開始倒計時,說明這個紅燈至少會超過一分半。對他們來說,一分半可以做成很多事。

果然,兩個孩子朝我的車走過來。我目不斜視,假裝沒有看到。

“呲…呲…”男孩A舉着一瓶廉價的洗碗水,用最快的速度在我的前擋玻璃上噴了兩下,然後拿一塊黑漆漆的抹布胡亂地抹了兩把。

玻璃反而更髒了,這是他們慣用的伎倆。

如果男孩B能夠順利地從我這裏拿到錢,A就會再抹幾把,至少把那一小塊地方擦乾淨。

但這一次他們要失望了,因爲我沒帶錢包。

男孩B一下下敲打着駕駛座車窗。我雙手緊握方向盤,強裝鎮定,努力說服自己不要去理會。緊接着男孩A也來到了駕駛側,敲玻璃的聲音從“咚…咚…咚”變成了“咚咚咚咚咚”。

很明顯他們生氣了。

這時紅燈的倒計時已經顯示爲“85”。再堅持一會兒就可以過去了。

我的眼睛緊盯着跳動的紅字,強迫自己跟着默唸,“85、84、83、82……”。

-02-

餘光裏,又有個高一點的男孩走了過來。他應該是這羣孩子的頭兒,現在要來解決我這個“大麻煩”了。

他把手放在額前擋住太陽光,貓着身體透過玻璃窗朝我的車內張望。被人盯着的感覺不太好,我下意識地往旁邊躲了躲。

這時候,A和B也已經停止敲玻璃窗了,他們繞到車子正前方,“啪!啪!啪!”拿起手上的抹布狠狠地甩了幾下引擎蓋,呲牙咧嘴地咒罵了幾句,最後竟然在前擋玻璃上各吐了一口口水!

這噁心人的口水在碰到玻璃的一瞬間就綻開了。該死!什麼時候,要錢也變成這麼理所當然的事了?我又沒有欠你們什麼!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打算下車理論,結果有人比我的動作更快。

剛剛過來的那個高個子男孩從A手裏一把扯過抹布,利索地擦了起來。

我這纔看清他的長相。典型的伊朗男孩,身量很高,眼眶深陷,鼻樑高挺,頭髮微卷。因爲經常曬太陽而顯得臉黑。他的身上穿了一件藍白色的格子襯衫,布料還很新,袖口卻有一大塊明顯的墨漬。不過和其他穿着黑撲撲舊衣的男孩相比,還是要好上很多。

不對!這個墨漬怎麼這麼眼熟?我的視線重新移到了他的臉上,這不是住我樓下的那個男孩嗎?好像叫阿里?他怎麼會在這裏?

-03-

阿里和我住同一棟樓。只不過,我住的是正兒八經的公寓房,他住的是停車場裏臨時搭建起來的板房。

聽合住的同事說,房東把這棟房子租給我們公司之後,原本是要把他們一家清走的。阿里的爸爸求了很久,承諾負責每天的垃圾桶清洗和花草的養護工作,房東才勉強同意他們繼續住在這裏。

前幾天,這件藍白襯衫不小心沾上了油墨,我正打算扔掉,剛好碰到阿里的爸爸推着清洗乾淨的垃圾桶從電梯裏出來。

我剛來沒幾天,還不怎麼會說波斯語,但很顯然,他對英語也熟悉不到哪裏去。好不容易憋出一句“morning”,他有點侷促地指了指我手裏的襯衫,又指了指自己。

等我把襯衫遞過去,他又連着說了四五聲“mersee(波斯語,謝謝)”,然後將襯衫小心地疊好,像個寶貝似的雙手託着進了電梯。這動作實在太滑稽,我當時都忍不住笑了。

現在看來,這件衣服是給阿里穿的。伊朗人身材高大,阿里雖然才十五六歲,身高卻已經和我差不多了。我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除了肩膀處還有點寬外,總體還算合身。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有了同穿一件衣服的情誼,看着他認真擦玻璃的樣子,我心中的憤怒也消減了幾分。

他用最快的速度把我的車窗擦乾淨。但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和我對視一眼。

紅燈結束,綠燈亮起。他在後視鏡裏和我揮手再見。鏡中人影快要消失的時候,我又瞥了一眼,看到一羣孩子正把他圍在中間,似乎在爭吵着什麼。

-04-

沒想到我下午又遇到了阿里。

如果不是看到那抹熟悉的藍白身影,我原本是不會去多管閒事的。

從客戶公司出來,經過一條短巷,我無意中看到四五個男孩把阿里堵在巷底。他們剛開始只是動動嘴皮子,後來上手推搡,阿里很快就被推倒在地。

他試着站起來,卻被其中一人強按住頭頂,在肚子上狠狠地踢了一腳。阿里哪裏肯服輸,雙手向後撐牆,還想站起來,又被另一個人踢了兩下。

他的嘴角已經有血流出來了!而且這場一邊倒的鬥毆看上去並沒有結束的跡象,我得想個辦法幫幫阿里。

這幾人雖然還是孩子,但畢竟人多勢衆,長得又高大,真要打起來,我肯定招架不住。

我拿着手機,用盡量簡單的英語假裝打電話,實際上是說給他們聽:“對對,我到了,你們下來吧,白色的房子?好的,我看見了,你們下來,我等着。”說完,我還很認真地擡頭看了看阿里他們背後的那棟房子。

看到有人,他們抓着領子讓阿里站了起來,拍拍他的臉,貼着他的耳朵放了幾句狠話,走前還不忘對着我這個外國人嬉皮笑臉地說了一聲“hello”。

hello你的大頭鬼!我在心裏默唸,臉上卻是佯裝的笑意。

-05-

阿里拒絕我的攙扶,好在還是一瘸一拐地上了我的車。

拿紙巾擦乾了嘴角的血跡之後,他沒有說話,只側着頭盯着窗外。

我注意到他袖口墨漬的位置破了個洞。大概是剛纔被牆面磨破的。

車子開到早上我第一次遇到阿里的地方,又有孩子過來擦玻璃。我嫌惡地“嘖”了一聲,卻還是第一時間把錢遞了出去。如果以前給錢是出於好心,經過上午那件事後,我一心只想快點擺脫這些惡劣的孩子。

意識到車內的阿里也是其中之一,我不經意地瞥了眼車內的後視鏡。他已經把頭側向了另一邊,似乎是有意躲着誰。外面的男孩因此沒有注意到他。

“他們,地盤。”他含糊不清地說出這兩個詞,眼睛卻一直盯着窗外的車流。

原來如此,阿里的被打應該就是和地盤的爭搶有關。想不到,一個小小的擦車,也有地盤一說。

這時候,有一輛敞篷着的跑車放着很重的音樂,呼嘯着從我的車旁經過。坐在裏面的衣着鮮亮的年輕人扯着嗓子唱着歌。

“不要,告訴,父親。”阿里的眼睛第一次映照在後視鏡裏,有點躲閃,有點懇求。

我的心裏卻起了一陣悲涼。

-06-

這是我第一次去阿里家。阿里的爸爸看見我先是愣了一下,馬上熱情地把我迎進了他們的小屋。

阿里的媽媽聽到動靜,翻起隔簾從裏面出來,習慣性地背過身,整理了一下原本就已經被頭巾完全遮蔽的頭髮,這才朝我微微頷首。

“阿里,摔倒了。”擔心聽不明白,我甚至做了個摔倒的動作。

阿里的爸爸朝阿里遞過去一個責備的眼神,並沒有說話,而是忙着把我引到座位上。說是座位,實際上只是一塊本地常見的地毯,鋪滿了整個屋子。白天的時候他們坐在上面喝茶喫飯,到了晚上,放上被子就成了牀。

毯子四周雖然堆滿了各種生活用品,倒也不亂。角落裏坐着一個小女孩,懷裏正抱着一個嬰兒,怯生生地望着我,應該是阿里的妹妹和弟弟。

阿里的媽媽在輕輕地叮囑了阿里幾句之後,就忙着去倒茶了。

靠牆的小桌上放着大塊的方糖,我進門之前阿里的爸爸應該正忙着把它敲成小粒。注意到我盯着那邊看,阿里的爸爸不好意思地解釋:“清真寺,錢。”我因此猜想這應該是他接的一點小活計。本地人都喜歡在喝紅茶的時候配上一小塊方糖。

紅茶端上來的時候,阿里的爸爸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招呼阿里去外面買點方糖。我疑惑地指了指眼前堆成小山似的方糖,他只是搖頭,“不是,我們的。”

阿里看了我一眼,遵從父親的命令,一瘸一拐從小門裏出去了。

-07-

我象徵性地喝了點茶就走了。

出門的時候,天色已黑。我忽然很想抽根菸,於是繞過停車場,來到庭院。擡頭,看見對面樓的窗格里都亮起了燈。有的白,有的黃,紗簾後面人影綽綽,上演着各自的悲歡。

半小時後,阿里也出來了。

他站到我身邊,撕下一片饢給我。但我們並沒有說話。橫亙在我們之間的,原本只有語言,現在又多了一個祕密。我便覺得沉默是最好的。

他磨破了的袖口已經補好,沾染了墨漬的那一塊被全部剪掉了,取代它的是另一塊顏色相近的布。

它也就成了一件新的襯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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薦文編輯:一閱青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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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題主編:七公子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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