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記憶:那一年冬天的那一夜

這都二三十年了,我和愛人結婚後隨他去青海省華隆縣的時候。

愛人在他外甥的汽車修理廠上班,我就在哪裏給他做飯洗衣服。

只記得有一個夜晚,具體日子記不得,是一個冬天的夜晚,我知道那一晚很冷。

修理廠一客戶的車壞到山窩裏了,愛人被老闆派去救急 ,聽說還不近,好像在樂都那邊一個山窩子裏,人煙稀少。

十月份的天,在青海這裏已經是很冷了,房東陳叔已經開始放假不上班了。我有些擔心愛人,他走時也沒有拿什麼多餘的衣服,又在山窩裏,溫度會更低一些。愛人又是修的地盤,爬在陰冷潮溼的山地上,不知道凍成啥樣子。

女兒已經入睡,我卻碾轉反側難以入眠,想着我們來華隆的這一年多時間,看着愛人和他們廠的修理工,一個個人在油裏土裏爬來滾去的髒的沒有了人樣,心裏感慨萬千……

“救命啊,我阿爸要打死我了。”

就在我朦朦朧朧想入睡的當口,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叫聲傳來,我心裏一激靈,一下子把我的睡意趕跑了。

雖說我從小膽大,但在這漆黑的夜晚,冷不防傳來這樣驚恐的聲音,心裏咯噔一下也感覺一陣恐怖,竟有些害怕。

忙把手伸出被窩,在牆上摸索着燈的開關,把燈打開,亮光伸到眼前的時候,光線把兩隻眼刺的怎麼都睜不開來,用力翻了幾下,又等了一會,慢慢睜開來,心裏才穩定下來。

“快來人呢!救我呀!”

一聲接着一聲,撕破了黑夜的寧靜,好在我自小膽大,雖說感覺恐怖,但還是能夠硬挺着起來鑽出被窩,穿好衣服下牀,看看熟睡的女兒,我把被子給他掖好。

小小心心打開門,外面漆黑一片,房東兒子小軍的哭叫聲在這夜空裏感覺是那麼的清晰可怖。這個院落只有我們一家和陳叔一家居住,剛今天我愛人又不在家,陳叔家就只有他和兒子小軍,外面院落的人又聽不到,就是聽到了也無法過來,大門都上着鎖,鎖的死死的。

我去年來時間,陳叔家一大家子人,那時陳嬸還沒有被陳叔攆走,他兩個女兒,兩個兒子,加上陳嬸帶過來的女兒,五個孩子,幸福不幸福,一大家子人倒是挺熱鬧的。

去年十一月份,大女兒玉花嫁人了,嫁給了她姨媽的兒子,她的表哥,那一年玉花只有十八歲。

在我們老家,這種婚姻是禁止的,近親結婚生的孩子身體容易有遺傳性疾病,傻癡的機率大一些。在這裏卻沒有人去禁止。

陳叔女兒漂亮又賢惠,嫁給了表哥,表哥比她大好多,人又長的猥瑣。

我們都說陳叔把家裏的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可陳叔不這樣認爲,他說男人大幾歲不是事,玉花善良,溫柔又賢惠,從小沒有被親媽疼過,後媽一直不待見她。嫁過去了,姨媽就如親媽,會疼她的,起碼不會受氣。看她嫁過去也開開心心的,我們也就不在杞人憂天。

玉花從小沒有讀書,心思簡單,善良,溫順,也沒有上班,一直在家裏刷鍋倒竈,縫補漿洗,雖十幾歲還是姑娘,卻儼然成了家裏的主婦 。

陳叔在一次飯後聊天中,講起了他的婚姻史,他 結了四次婚,第一個沒有生養孩子,因爲一次拌嘴,他把她打跑了,沒有扯結婚證,陳叔不接她不回來,就各過各的。第二個有一個兒子,兒子四五歲時,他說他自己脾氣壞,又把老婆打跑了,仍沒有結婚證,走了就走了。

後來他那個孩子大一點,就自己跑到新疆去落戶那裏,再也沒有回來,也很少和陳叔聯繫,他的消息陳叔是從另外的渠道打聽到的。

玉花是第三個老婆生的,玉花還有個弟弟玉樹,小玉花兩歲,在縣中學唸書。

前些天 晚上去上晚自習,走到大街上遇到兩個混混,撕扯着他問他要錢,他沒有,兩個混混就一起打他,把他打的鼻青臉腫。

把他打急眼了,從懷裏拿出刀子亂捅一陣子,一個倒下了,那一個也住了手,他就往學校上學去了,他沒有想着有多嚴重,等晚自習上到一半,警察把他從學校抓走了,說他捅死了人。

那一晚把我們兩個院的人都驚醒了,就從那一晚陳叔的精神崩潰了,以前經歷過那麼多的婚姻變故,拿陳叔的話說他都不放在心裏,不當一回事。

那件事情在整個縣城影響很大,在審判這起案件時,整個縣城中學轟動了,在學校裏調查的結果卻出乎意料。

學生們都說,晚自習上學不安全,有社會上的混混攔路要錢,不給錢就打。平時上學都是幾個學生結隊同行,不敢單獨一人。而且每人上學都揣了一把小刀,做爲防身用,包括女孩子都有刀。

從此,整個縣的所有學校取消了晚自習。公安派出所出動警力清理排查閒散在縣城的混混,進行說服教育,屢教不改者進行管教。

因爲死了人,玉樹判了七年有期徒刑,因爲年齡小,進了少年管教所成了一名少年犯。這些天陳叔爲兒子的事情,腳不停蹄,跑公安,法院,被害孩子的家,承擔了死者埋葬的所有費用,又額外補貼給受害家屬一筆錢,這些天跑的焦頭爛額,一點都沒有消停,早出晚歸,白天就見不到他的人影。十幾天的時間,陳叔憔悴許多,感覺他一下子老了很多歲。

從玉樹出了事,陳叔找到我,讓我中午給小軍做頓飯,早晚不用管。小軍孤零零的一個人 ,也不和我們說話,喫過飯就把鍋洗了,給狗弄些食,就上學去,晚上放學回來,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不露頭,

小軍是陳叔第四個老婆所生,小軍有個妹妹,還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姐姐,被 小軍媽帶走了。

這個陳嬸沒有走多長時間,陳叔說這個陳嬸心裏惡毒,對玉花和玉樹不好。總是把喫的藏起來,讓她自己的親生喫,玉花和玉樹不讓粘邊。

這些我聽別人說過 ,爲孩子陳叔經常沒少打陳嬸,她身就沒有斷過青一塊紫一塊的傷,每次把陳嬸打的嗷嗷哭叫都不放手。

遇上陳叔不在家的當口,總是掀起來她的衣服,讓我們看她身上傷疤,這是陳叔留給她的傑作,每每向我們訴說,都會哭的泣不成聲。

陳嬸說內地的男人脾氣好,不打老婆。她們這裏的男人不把女人當人看 ,一點不順就打。後來實在不堪忍受陳叔的家暴,把兒子留下,帶着兩個女兒走了。

有時間在一起聊天,說起男人打女人的事,我們內地人都勸陳叔不要再打老婆了,我們內地人很少打老婆。陳叔卻說他們這裏的女人不打不行,能上房揭瓦。

他還說內地人不要娶他們這裏的女人,內地的女人不要嫁給他們這裏的男人。其實也不盡然,這裏也有許多家庭和諧美滿的過日子。

陳叔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是他太大男子主義,不把女人當人看,把女人當衣服,說穿就穿,說脫就扔掉。

————

我輕輕把門帶上,來到陳叔房間的窗子外面,只見 陳叔拎小雞似的拎着小軍,把小軍從炕這頭扔到炕那頭,哐咚一聲,小軍抱着頭,一直在大聲的嚎叫,求饒。

“阿達!我不偷東西了,放過我吧!”

“我不要你們了,一個殺人犯,一個小偷,那個坐牢,這個打死算了,我也不活了。”陳叔的聲音歇斯底里,看樣子陳叔用這種自殘的方式解決問題,心裏是真的徹底崩潰了。

也不知是天冷,還是被嚇的,我站在窗外,渾身在發抖,上下牙一直在嗒嗒的打架,小心臟抖得感覺要跳出體外,說出來的話跟水紋似的一層一層在抖動。顫抖的聽不清自己在說什麼。

我看看門窗都關的嚴嚴實實的也無法進去,卻越抖越厲害,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只聽到牙齒咯嘣嘣的響,如喫炒豆子一樣。

“陳叔,不要打了,放手吧!”我在外面連急帶怕,央求着陳叔。

小軍一聽到說話聲,,就如抓到了救命的稻草,撕心裂肺的叫。

“阿姨!快救我!”

我看看釘的嚴嚴實實窗戶,我不知道自己變成什麼才能鑽進去,那窗戶可是兩道防線,裏面是玻璃窗,外面又釘了一層塑料膜

“我進不去。”我雖說害怕,可也着急

“你把玻璃窗外面的塑料膜撕下來,打開窗子就可以翻進來。”

我按小軍的提示,用力把塑料膜撕掉,窗子從外面輕輕一推就開了,我使出喫奶的力氣,爬上窗臺,從打開的玻璃扇空隙裏翻進去。

陳叔手裏拿着一尺多長的小鞭子,是用三角帶截的,手拿的那頭沒修,另外一頭用刀子銷了一下,形狀就跟我們小時候削的鉛筆頭尖一樣,但它尖的長度卻有整根鉛筆那麼長,甩在身上就會留下血紅的一道印。

陳叔也不看鞭子甩到哪裏,只管噼噼啪啪很命的甩,小軍就抱着頭,嚎啕的大聲哭叫,他想往外屋跑,陳叔擡起腳踢上去,小軍一頭栽到地上,爬起來,嘴裏吐出來一口血。仍大叫“救命啊!出人命了。”

陳叔在喘着粗氣,渾身的汗水把衣服都浸溼了,疲憊的吼叫聲都弱下來。可仍舊在拼了命的打,瘋了似的。他一看我過去,一腳把小軍踢到外屋,我慌慌張張過去,把鞭子從他手裏奪下來。

小軍爬起來就跑到我身邊來,抓緊我的衣服,躲着陳叔。我一邊兩手護着小軍,一邊勸着陳叔,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也不能把孩子往死裏打。原來,小軍把叔叔家的秤砣偷去賣掉了,陳叔回來,他弟弟就來告狀。

原本因爲大兒子的事  從來不給人低頭的人,陳叔這些天一直在給受害家屬賠禮道歉 ,屈漆受辱的把他幾十年的臉面全丟了,弄的他一點尊嚴都沒有了。

“小李呀!,你陳叔沒有臉活了,兩個孩子,一個殺人犯,坐牢去了,這個又是偷東西的小偷。你說恁叔這活的有多憋屈,我這老臉往那兒擱呀!”

“嗚嗚哇哇……”陳叔竟然大哭起來。看着孩子似的哭泣的陳叔,我覺得他挺可憐的,可憐他一輩子爭強好勝,落到今天這一地步,卻還在傷害孩子,還不從自己身上找原因,不去糾正自己的錯誤。

“陳叔不要這樣,孩子還小,做錯了可以改,你要是把他打傷了,一輩子都後悔。”

看着小軍瘦小的身軀遭到如此的毒打,心軟的我也哭起來,勸着陳叔,小軍也在我身後大哭,“阿達!阿達!”的叫着,“阿達你不要哭了,我以後一定改!”

我去用盆子倒了一些水,給他們端過去,讓他們洗洗手和臉。

待陳叔平靜下來,我準備離開,小軍卻拉着我的衣服不鬆手,我知道他怕什麼。

我讓他給他阿達說以後改正錯誤,再也不偷東西了。

“陳叔!打的不輕了,可別在打了。”我又給陳叔說。

“好了!好了!不打了,不早了你回吧!”陳叔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坐在那裏抱着個頭,失望到了極點。

臨走,小軍又偷偷把鞭子塞到我手裏,看來這一頓狠命的毒打,對他來說應該刻骨銘心,一輩子想起來都會是一種深深的痛。

第二天陳叔上午沒有出門,下午纔出去。五點多,我正在屋子裏做晚飯,外面一陣哭聲傳來,我一聽就知道是小軍的聲音,出去一看,原來小軍在給小狗說話,說着哭着。

“小狗,你哭了,沒有人陪你了,你傷心了。不傷心,我陪你,我餵你飯,你喫吧!”

這孩子不是被他阿達打傻了吧!

“小軍,怎麼了?”我叫他看他有啥反應。

“噢!沒事。”他忙用手擦去眼淚,站起來一拐一拐頭也不回往屋裏走去。

看着他孤獨的背影消失在屋子裏,不知道怎麼了,我感覺這頓打打在了皮肉,卻是傷在了心裏,我心特別軟見不得別人哭,心裏就一陣酸楚,淚也稀里嘩啦的流下來。

那晚陳叔回來的也早一點,一見陳叔回來,我把剛纔的情形給他說了。

“陳叔,往後不要再打他了,我感覺他挺可憐的,一大家子人,現在孤零零他一個人已經夠可憐了,你又把他腿打瘸了。”

“唉!你不知道,不打不行。”說完停頓了一下,又想起什麼來。

“今早上還在給我裝迷吶!早上一醒,他說他阿達找不到了,不要他了。我問他,阿達去哪裏了,他說不知道,他只知道阿達生他氣了,把他一個人丟家裏。他好孤單,說得我又好氣又好笑。”

“不管怎麼說,啥事都已經出來了,也無法挽回,每天早一點回來,多陪陪他,家裏出現這麼多事,孩子的心裏也有陰影。”

陳叔把小女兒要回來,又讓大女兒過來陪着兩個孩子,給他們做飯洗衣照顧他們。小軍有了伴,可小軍再也沒有先前活潑可愛,總有滿腹的心事,小孩子的頑皮天性被他爸的一頓毒打殺滅了。

後來陳叔又相了好多次親也沒有結果。他說,介紹的女裏都太年輕,有幾個都只有三十多歲,他五十多了,相差太多,不會好好過日子的。現在想想和他結婚的四個女人中,把玉花媽留住,好好和她過日子,也許現在日子過的熱火朝天。

只是那時間年輕,脾氣又臭,不知道珍惜,才落得今天的結局。害了孩子也苦了自己。

後來我們回了老家,在也沒去哪裏,不知道陳叔及他的家人怎麼樣了。

但那一夜驚心的一幕,現在回想起來多多少少對我來說還是有些驚悸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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