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说《子不语》——皇帝也做鞋

杭州有个陆梯霞先生,他德行高尚,一辈子都没有娶妾,应酬宴会上有妓女陪,他也不喜不怒,应对自然。他乐于给犯了小错的人说情,希望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人们都很敬重他,也常遵照他的话来做。

有人觉得他这样做有损声誉,但他却一笑置之,他说,我替那些犯了小错的人求情,本是希望帮助他们一把,根本就没想自己得利的事,更不会在意什么名声。

他对待娼妓问题的认识也很深刻,他说,世间有娼妓,其实就像有僧尼一样,都是为了谋生,娼妓不过是靠取悦他人来生活,只是谋生的手段而已。要想解决她们的问题,就要探究她们产生的社会原因,她们之所以沦为娼妓,应该多是因为生活所迫。

有一天,他梦到有阴间的使者来请自己,说是杨继盛想见他,杨继盛是明朝著名的谏臣,曾经弹劾过大奸臣严嵩。陆先生说,我也正想见他,就跟着去了。

到了阴间见到在那里担任城隍的杨继盛,他说,现在天帝有新的职位给他,所以想请陆先生来担任城隍一职。陈先生却公然拒绝了,他说,我在阳间都不屑于做官,而隐居了起来,到阴间还贪图做什么官呢?

但是在那里他却见闻了一桩公案,是关于审判南唐后主李煜的,据说缠足之事与李煜有关,他与一位嫔妃在宫中行乐时用绸缎把她的脚裹成新月形状(一说此妃嫔为得到李煜的宠幸,用帛缠足,弯曲像新月状,以完成一种在金莲高台上跳动的舞蹈)后来世代仿效,世间小女子因此受尽磨难,甚至有人为此自尽,可见危害深重。

所以上天作为惩罚,让李煜死得也非常惨,他被宋太宗赐牵机药而亡,这种药吃了之后,脚往前走,头却往后退,身体扭曲,比缠脚要痛苦很多。

现在过去700多年了,他的忏悔已满,应该返回嵩山去修道了,他原本就是嵩山的净明和尚转世的。但还有十万没有脚的妇女不满意,她们说张献忠攻破四川后,砍了她们的脚堆成一座小山,让她们死得如此难看,这也与李后主带头裹足脱不了干系,不严惩他,我们死不瞑目。

上天又有点恻隐之心,不忍狠罚,让各个城隍庙商议该如何治罪,杨继盛以为,那个罪应该给张献忠,李煜是小罪,所以进行小罚,罚他做鞋一百万双,做完了才能回嵩山。

他征求陆先生的意见,陆先生认为很多陋习是非常难以改变的。

陆先生从梦中醒来后,常笑着对他夫人说,不能给自己的女儿裹脚,裹脚的话还害的李后主在阴间多做一双鞋子。


这哪里是写陆先生,分明就是袁枚的自画像,借陆先生的嘴,借奇特的梦幻来表达自己的女性观,是非观。

在这里我们看到他对小错之人的宽容,对妓女的同情,对裹脚陋习的反对,对张献忠残暴的鞭挞,对诉讼的公平正义的支持,看到一个宽厚仁慈,明事理,有爱心,满满人情味的袁枚。

浪子回头金不换,犯了小错应该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而不是一棍子打死,所以他不顾自己的声誉总是去为他们求情。雨果在《悲惨世界》中曾说:"不犯错误,那是天使的梦想。尽量少犯错误,这是人的准则;错误就像地心具有吸引力,尘世的一切都免不了犯错误。"对犯了小错的人何必要如此苛责呢?

他看到了妓女存在的社会生深层次的原因,而不仅仅是问题本身。纵观古今,哪一个出卖自己的女性是自觉自愿的呢?老舍的《月牙儿》,唐弢的《为奴隶的母亲》,都揭示了女性的无奈与悲伤。

而对于裹脚,袁枚认为这是残害女性身心的残暴做法。那些认为小脚美的人应有着是畸形变态的不健康的心理。人有自己的癖好无可厚非,但如果这癖好建立在损害别人身心健康的基础上,伤害别人的利益上那就很值得批判反思了。

曾经有一个人托袁枚给他物色一个美女做妾,他提出的第一条标准就是脚要小。没想到被袁枚狠狠地嘲讽了一顿,袁枚回信说:

“今人每入花丛,不仰观云鬓,先俯察裙下,亦可谓小人之下达者亦。眉目发肤,先天也,故咏美人者,以此为贵;弓鞋大小,后天也,刖之且可使断,而何难于缠之使小乎?

或云足不小,则身不娉婷,词言尤误也,夫女之所以娉婷者,为其领如蝤蛴,腰如约素故耳,非谓其站不稳也。倘弓鞋三寸,而缩颈粗腰,可望其凌波微步,姗姗来迟否?”

                  ——(《答人求娶妾》)

他把不重视容颜,而在意脚大小的的人比作猥琐的小人。美丑是非观在这封回信中一目了然。

袁枚在女性观念上是极其开明的,他不仅反对各种纲常礼教对妇女的束缚与残害,还不囿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狭见,在随园广收女弟子,教育鼓励她们写诗作文,进行文学创作,将她们的作品汇编成集子进行宣传,使得女性有自我成长,自我展示的机会。

袁枚像女性解放的吹号人,吹响了女性成长进步的号角。在袁枚那里,每一个生命都是值得尊重的,不管是男是女,不管高低贵贱,正如他著名的诗歌《苔》所抒写的一般: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苔虽微小,但却不自怜,不自弃,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依然认真地绽放在大自然间,证明自己的存在,自己的价值,苔与牡丹,是没有什么贵贱优劣之分的。

故事中惩罚李煜做鞋的情节设计很是新奇,想象丰富大胆。李煜本贵为皇帝,袁枚在故事中却安排他做生活中最普通的事:做鞋子,可见在他的心里人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而他认为张献忠才是戕害这些妇女的罪魁祸首,而不能全怪罪到李煜头上,也可以见出袁枚对诉讼的立场,要实事求是,合乎情,合乎理。

李煜在裹脚这件事上有责任,但更重要的是人们的固执己见,因循守旧,对于旧的陋习很难改变,这大约才是袁枚最想表达的东西。只有打破这些陈腐的不合理的旧习,社会才能渐渐文明进步。

传统文化与人生哲学系列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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