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北宋開寶八年(公元975年)臘月末,古城金陵裏一派陰冷荒涼。

北上汴梁的一艘巨大的輪船上,船桅高懸繡有“曹”、“潘”大字的帥旗。一名身着素面白衫、形容憔悴的男子正面南而立,默默凝視着籠罩在一片煙雨中的金陵城,一行清淚慢慢自瘦削的臉頰滑落。

他想起了曾經繁華富庶的南唐景象,樓閣連天,綠樹繁茂;想起了過往“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的奢靡生活;想起了兵敗國破時“肉袒”受降時的屈辱;想起了倉皇拜別太廟時耳邊傳來的聲聲管絃;想起從此故土故人皆拋卻的無奈不捨;想到前路的波譎雲詭煙水茫茫......遂有了這闕字字金石、錚錚幽鳴的《破陣子》: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

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爲臣虜,沈腰潘鬢消磨。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那些舞榭歌臺、繁花似錦,終究都寂寂於歷史的塵埃中。

江南江北舊家鄉,二十年來夢一場

南吳天祚三年(公元937年),七夕,李昪長子景通第六子出生。此子生有異相:廣顙、豐頰、駢齒,一目重瞳。在古時的人們看來,重瞳意味着這個孩子順天應命,將來必有非凡功業。孩子取名從嘉,從心順意,嘉和萬世。

這便是李煜。只是那時的他尚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將在冥冥中撥開怎樣歷史的漩渦。

當時,唐末藩鎮割據,羣雄紛紛自立,大唐盛世已然走向日暮。北有廢哀帝建立後梁的朱溫,南有被昭宗封爲吳王的楊行密,還有西蜀、吳越......

李昪秉承對內休養生息,對外休兵彌戰的國策,南唐在其勵精圖治下,一躍而爲“十國”中的強者,引得四方來朝。

升元七年二月庚午,李昪卒,年56歲。同年太子景通即位,改名李璟,是爲元宗,即中主。

同李昪不同,李璟並不滿足於南唐的彈丸之地,他要的是還都長安,要的是四方來朝。於是,與周邊國家的開戰成了他實現夢想的第一步。

然而事與願違,由於任用佞臣、失掉民心,加之與閩、楚兩國的征戰,“未及十年,國用耗半”,南唐在其手中,由江南崛起的最大勢力,變得國土淪喪割地上貢。時人評價南唐政權“朝無賢臣,軍無良將,忠佞無別,賞罰不當”。

公元951年,後漢天雄軍節度使郭威在軍隊擁護下建立後周。由於其廢除嚴刑峻法、革除弊政,國勢蒸蒸日上。

後周顯德五年,五月,南唐正式宣佈改用後周顯德年號,奉周正朔,李璟更名”景“,從此南唐偏安江南。

一直到開寶八年(公元975年),李煜兵敗降宋,南唐滅亡。整整38年,3代帝王,秦淮河默默見證着一個短暫王朝的繁華與沒落。

公元938年,“讓皇帝”楊溥在被強行遷往潤州的渡輪上時,曾吟了一首令人倍覺悽慘的《渡江》:

江南江北舊家鄉,二十年來夢一場。

吳苑宮闈今冷落,廣陵臺榭亦荒涼。

煙迷遠岫愁千點,雨打孤舟淚萬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回首細思量。

37年前的《渡江》與37年後的《破陣子》,同樣是亡國之君,同樣是悼國之作,同樣有不盡的唏噓感嘆。

只是南吳亡了,會有南唐,南唐之後,會有北宋,北宋之後,尚仍會有一個個王朝建立,歷史的車輪永遠滾滾向前。

站在歷史最前沿的我們,偶一回眸那段風侵雨蝕的歷史,也許當真會覺得如夢一場。

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生於帝王之家的從嘉,輕鬆享有世人歆羨的錦繡榮華,卻也註定難以擁有普通人習以爲常的家人間的噓寒問暖。帝王之爭,是每個帝王之家都難以逃脫的宿命。

《江南別錄》載“後主幼而好古,爲文有漢魏風。母兄冀爲太子,性嚴忌。後主獨以典籍自娛,未嘗干預時政”。

從嘉生有帝王之相,他雖無心皇權,卻依舊成爲某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李璟長子李弘冀,同從嘉不同,他天性強勢,對權力的渴望絲毫不加掩飾。同年輕時的李璟相似,他熱切渴望着恢復盛唐的繁華,成爲建立千秋功業的帝王。

皇叔景遂和生有異相的從嘉便是他皇權之路上最大的絆腳石,當然欲除之而後快。

史書上記載,”文獻太子惡其有奇表,從嘉避禍,惟覃思經籍“,文獻太子即是弘冀。爲表明自己的態度,李煜隱居鐘山,躲進書齋,自號”鐘山隱者“”蓮峯居士“。

  李煜的墨跡流傳很少,南唐畫家趙幹《江行初雪圖》上的一行標題被認爲是他的真跡

他還曾寫下兩首《漁父》,表明自己寄情山水、無心政治。

《漁父 其一》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

一壺酒,一竿綸,世上如儂有幾人?

《漁父 其二》

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

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那時的從嘉,每日聽着鐘山上的暮鼓晨鐘,一心一意沉醉於書山墨海中,徜徉於詩詞的世界裏,帝王之位於他,不能碰、不敢碰,也不想碰。

可命運偏偏要給他開一個大玩笑,北宋建隆二年(公元961年)九月,李璟病逝,從嘉終是身不由己地登上令他談虎色變的寶座,成爲南唐第三代君主,史稱後主。

從嘉即位伊始,更名爲煜,字重光。煜,取光明照耀之意,“日以煜乎晝,月以煜乎夜”,他希望自己能如日如月照耀着自己的國土國人。

可惜,彼時交到他手中的南唐江山早已千瘡百孔。偏安於江南十九州,且尊宋爲正統,歲貢以保平安。

陳年積弱的南唐,早已如風中飄萍,又豈是他一人可力挽狂瀾。

終究是“天教心願與身違”。

空有當年舊煙月,芙蓉城上哭娥眉

南唐保大十二年,李煜年18,尚隱居鐘山。那一年,李煜被中主召還,娶了南唐元老重臣周宗的女兒——娥皇,是爲後來的大周后。

陸游《南唐書》載,“後主昭惠國後周氏,小名娥皇,司徒宗之女”。史書上亦有這樣一段記載“娥皇通書史,善歌舞,尤工琵琶”。

古時婚姻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李煜貴爲皇族,也並不例外。幸而,兩人志趣相投,心意相契,婚姻生活十分美滿。

李煜曾爲娥皇作下多首詩詞,如傾訴對娥皇相思的調寄《長相思》:

雲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蹙雙黛螺。

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

大周后在音樂上的才華十分奪目,曾當場編寫兩首曲譜《邀醉舞破》、《恨來遲破》,引得李煜又驚又喜,深爲歎服。

而《霓裳羽衣舞》的重排,不僅讓後人領略了這個叫娥皇女子的聰慧靈秀,也將南唐宮廷的紙醉金迷烘托到了極點。李煜甚至爲此作了一首《玉樓春》描述那段聲色醉夢: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

笙簫吹斷水雲開,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春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味切。

歸時休放燭花紅,待放馬蹄清夜月。

那時的李煜不會知道,後來無數個日夜裏,他是怎樣在夢魂中將這段時光一次次溫習。

因爲我們喜歡李煜,因爲我們喜歡娥皇,所以我們總是願意把最美好的祝願送給他們,希望他們長相依偎,希望他們不捨不離,也因爲那也是我們對愛情的期許。

可惜,世事總不能盡如人意,就像我們不願相信,一個人一輩子也許真的不會只愛一個人。

哪怕我們多麼相信李煜對娥皇的深情,可是他還是辜負了那個愛戀了他一生的女子。

在李煜登上南唐國主位後的第二年,娥皇生了一場重病。此時他多麼想要心愛之人陪伴身側,可得到的卻是自己的親妹妹與丈夫偷情的消息,甚至自己的丈夫還寫了那樣一闕香豔的詞曲。

你可以說李煜是一代帝王,身邊妃子環擁都份屬平常;也可以說,我們不該以現代的價值觀去苛求古人,然而,對娥皇來說,李煜便只是她心間、枕畔的人,是他的丈夫。

他背叛了她,是殘酷的事實。

那時的她定然是傷心欲絕的吧,病情愈加嚴重,又在那年九月驚聞幼子仲宣離開人世的噩耗,終於悲慟而絕。

陸游記曰,“時昭惠已疾甚,聞仲宣夭,悲哀更遽,數日而絕”,她一定是對整個人世都不抱念想了吧,否則她怎麼捨得,怎麼捨得從那個人的身邊走開。

“啼鶯散,餘花亂,寂寞畫堂深院。片紅休掃盡從伊,留待舞人歸。”從此,舞人再也無法歸來了!

此時的李煜一定是傷心的吧,否則他不會寫下那篇哀痛欲絕的《昭惠周後誄辭》,不會寫下“未銷心裏恨,又失掌中身”那樣哀婉深情的詩句,不會在見到桐花又開時感懷“空有當年舊煙月,芙蓉城上哭娥眉”。

只是,物是人已非,“浮生共憔悴”。

別巷寂寥人散後,望殘菸草低迷

《臨江仙》

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輕粉雙飛。

子規啼月小樓西,玉鉤羅幕,惆悵暮煙垂。

別巷寂寥人散後,望殘菸草低迷。

爐香閒嫋鳳凰兒。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

據《西清詞話》載,這首《臨江仙》是“南唐後主圍城中作長短句,未就而城破”。

開寶八年(公元975年)十一月,此時,宋軍已圍金陵一年,曾經笙歌豔舞、紙醉金迷的古城,如今卻是一派荒涼冷落。

殘月西沉,宿雲微漠,李煜獨自一人登上樓閣,孤單遠眺,觸目所見,卻是闃無人煙的別離巷,是菸草悽悽,是長恨依依。

宋軍兵臨城下,李煜肉袒出降,受盡屈辱。

城破前一個月,他也曾立誓“若社稷不守,當攜血屬以赴火”,但終究不捨故土故國。

如果可以,他多麼希望能拯救他的國人,守住他的國土,保住祖父金戈鐵馬打下來的基業,可惜他不能夠,“生於深宮中,長於婦人手”,不是不願,只是不能,有心無力。

若是處在清平盛世,李煜或許會成爲一代仁君,然而亂世之中,他的仁慈寬厚卻終究沒能守住他的國土,護住他的國人。

他登上了北上汴梁的渡輪,從此便是“故土故人後拋,頃刻間孤零人在萬里天外”。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北宋開寶九年(公元976年)正月初四,趙匡胤詞條冕旒袞服,御駕宮城正門的城樓明德樓,接受曹彬統率的凱旋之師獻俘。

李煜等南唐君臣后妃,一律白衣紗帽,跪拜於地。

李煜被封爵“違命侯“,極盡侮辱。

當年十月,趙匡胤駕崩。趙光義即皇帝位,是爲宋太宗。

臣俘生涯如何?想來對李煜來說,並不好受。《宋史》載:”太平興國二年,煜自言其貧,詔增給月奉,仍賜錢三百萬。“

降宋後,隨他而來的家僕生活用度皆由他來負擔,連想要飲酒化解愁腸都得經過太宗的允許,想來他是第一次感受到物質上的貧瘠所帶來的折磨吧!

然而,更讓他極盡愁苦的卻是精神上的鬱郁。他終日蝸居小樓,高牆深院,戒備深嚴。昔日“春殿嬪娥魚貫列”,如今卻是“秋風庭院蘚侵階。一行珠簾閒不卷。終日誰來?”想起這些,如何不令他寂寞傷懷,唯有一遍遍重溫過往的繁華錦繡,然而午夜夢迴後,看清自己如今楚囚對泣的境遇,又怎能不肝腸寸斷、痛不欲生。

常常是在午夜夢迴時,涕淚沾襟。

”多少恨,昨夜魂夢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有舊時的歡樂”花月正春風“,纔有今日之愁苦”滿鬢清霜殘雪思難任“。

”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

夢醒後,才知過往繁華只如昨日黃花,故土再難歸。

暮春雨夜,最是傷神。

《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俞陛雲先生評價此詞時曾有言:“《浪淘沙令》尤極悽黯之音,如狹猿之三聲腸斷也。”

寒風冷雨時,更是讓人覺出身世悲慼。

《烏夜啼 其一》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烏夜啼 其二》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想來他那時被宋太宗深深忌憚的境遇,必然已是筆不敢寫、口不敢言了吧,可內心苦澀又實在不吐不快,唯有借這兩首傷春悲秋的詞作聊作釋懷。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太平興國三年(978)七月七日,李煜死於汴京,追贈太師,追封吳王,厚葬洛陽北邙山。世稱南唐後主、李後主。

相傳,七夕之日,後主在府邸之中,令隨行宮人們作樂,聲聞於外,又因詞句“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之句爲太宗所惡,被太宗賜下含牽機藥的毒酒,這首《虞美人》遂成爲其絕命之作。

我想,在他死的那一刻,也許不無釋然,畢竟他終於可以去尋自己的江南了,那裏有他魂牽夢縈的故土,有他守候一生的故人,有他繾綣易碎的故夢。

  奇石研山傳爲後主舊物,後歸米元章

我有時會想,若他不是帝王,終身只作他閒散逍遙的皇子,會不會快活許多,但想必世上定然不會再有如《浪淘沙》《虞美人》那般驚才絕豔、悽婉動人的詞句,我們也不會記得千年前有過那樣一位“生爲詞宗,死爲詞魂”的帝王。

世事便是如此,有因方有果,正如田居簡所說“也許恰是’薄命君王‘的遭遇,玉成了他’絕代才子‘的勳業。”

作爲一代帝王,他的功績自有歷史定論,然而此刻,對熱愛他詩詞的我們來說,他僅是那一個真摯純粹的少年,一個深情憂鬱的詩人,一個孱弱怯懦卻讓我們懷戀千年的普通人,僅僅是一個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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