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一路向北

                                                                    一

   高鐵沿着軌道疾馳,城市和田野飛掠過窗。我用白內障手術安置的人工晶體,茫然注視着窗外。熟悉的風景以及時間和北風也沿着我的眼際一掠而去,消失身後,抑或消逝在眼眸深處。

   人們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扇。這應該是從他者角度的評價,也就是說,從一個人的眼眸可以看到他的心靈。這是一種文學的美好表述。那雙眼睛應該是無比澄淨明澈的,因爲它直抵心靈。像孩子,睜開眼睛,就是展開一片純淨而透徹的世界,陽光柔然,山清水明。然而,似乎並非全然如此。你能從一個老年人略帶渾濁的眼眸中看到他心中的那個世界嗎?那雙被風吹過幾十年的眸子,蒙上一層時間的霜花。即使在炎熱的夏季那層霜也不會融化,像溶洞裏的鐘乳石,已然凝固成一種歲月的結晶,只能斷裂,絕不溶解。於是,它便成爲眼睛的一道帷幕,如同一座深宅大院厚重的窗簾,你只能看到一種古老而緘默的封閉,卻無法領略其中的四季輪轉、風花雪月。而且,倘若你可以進入到那眼眸的深處,就一定會愕然,那是一個充滿風雨和荊棘的世界,雖然不乏白雲朵朵,風和日麗,但也伴隨着烏雲翻滾,山勢崢嶸。

   這樣一雙深邃的眼眸,只適合收藏,而不適宜展開。所以,大凡老年人就常常眯着眼睛,用皺褶堆砌的慈祥注視外觀世界。這並非出於掩飾,而是一種善意。至於一路上掠過的那些景物,也被眼眸收進心底,落進記憶的幽谷,修改已經模糊的舊照片,或者塗上一層新一輪季度的顏色。

   在記憶中審視或修改人生景緻,是老年人一種不自覺的心理乃至情感活動。譬如我,此時就把一幅幅初冬的田野圖景,與上一次路過的情景相比較,用心靈印證時間行走的足跡在空間留下的那串印痕。

   這幾年,我常常在兩個城市之間輾轉,像一隻蜜蜂扇動嗡嗡的翅膀,沿着氣味的線索在兩處開花的植物間飛來飛去,匆忙而又惘然。這條線段的一端是瀕臨渤海的一座現代化大城市,從我的居處向南推開窗扇,就是一片浩瀚的大海,風送來海的喘息和海鷗的叫聲。另一端,是我的故鄉——一座不很大但乾涸寒冷的重工業城市。兩座城市間的距離並不遙遠,乘坐高鐵僅需一個多小時,一天之間跑個來回不成問題。

   距離遙遠、交通不便和通訊不暢,是形成古代鄉愁情愫的一個重要因素。科技的發展,無限擴大了人類的活動區域和聯絡範圍。鄉愁,漸漸被抽離其中的情感水分,變成一株枯乾的枝丫在時間的風中尷尬地搖曳。而我往來於兩座城市之間,也確實並非出於對故鄉的眷戀,而是在那座海濱城市覓了居處,想把自己的晚年安放在陽光下愜意的海風之中。這或許是對故鄉的一種摒棄抑或叛變,然而這種臨澤而居的舉動,是人類自古以來的一種生活態度,似乎無可指摘。譬如兩河流域的文明,古埃及人與尼羅河,古印度與恆河,華夏人與長江黃河等等,都充分說明人類對於水的依賴關係。再譬如,非洲馬賽馬拉大草原上近百萬只野馬、野牛、野鹿、羚羊、大象等浩浩蕩蕩地遷移,所追逐的也無非兩樣,即水和草。基於如此宏觀的認知,我也就不必因爲逃離家鄉而感到羞赧和恥辱。或許,這確實是生命的某種需要。儘管,這個理由也確實有些牽強。

   叛變,是一項可恥的罪名。譬如背叛信仰和陣營,乃至背叛祖國。那麼,背叛家鄉呢?似乎應該是一種道德上的罪過。背叛的正面是忠誠。以此揆理,我們又該如何解釋農民打工潮、在城市購置房產、娶妻生子呢?更有無數農民告誡子女刻苦讀書,離開貧窮落後山村的現實呢?我們沒有理由質疑他們對鄉村的“忠誠”度,“背叛”的指責也更不適合他們。對於這樣一種集體的“背井離鄉”,我們只能理解爲時代的發展趨勢,而原本的關於“家鄉”的理解,隨着時代的發展發生了語義的拓展。“家鄉”的概念不再那麼狹隘,僅限於幾間草房,一處籬笆院落,一片低矮的村落……它有了更爲廣闊的地域和時代涵蓋。只有如此,我們才能解釋爲什麼通往大城市的列車上總是人滿爲患,又爲什麼那些拎着行李箱的少男少女們眼眸中集體閃現出欣喜而渴望的目光。

   所以,我欣欣然。我躲藏在一個宏大的理由之下,爲自己逃離家鄉的行爲覓到一個合理的解釋,體面的註腳。

                                                                          二

   其實,我自己也不清楚,究竟爲什麼要在另一座城市的海邊構築一個晚年的巢穴。即使這並算不上對故鄉的背叛,可終歸需要一個理由。然而,我始終弄不明白,是我傷害了那座稱之爲故鄉的城市,還是那座城市傷害了我。於是,我和故鄉之間纔有了近二十年的闊別。

   這二十年間,我輾轉大半個中國,像一隻迷路孤雁扇動落寞的羽翅,在陌生的天空中徘徊,始終覓不到一片適合棲身的樹林。我曾在深圳繁華的深夜路燈下徘徊,曾在毗鄰越南的憑祥小路上徘徊……最後,在南京秦淮河畔收起了疲憊的翅膀。江南的煙雨留住了我,並且,我也漸漸愛上了古老的舊城牆和燕子磯滔滔的江水聲。於是,幾年下來,我很快就融入了江南生活,除了口音,儼然一個金陵紳士。於是我就想,或許,我的生命本來就是個錯誤,我不應該出生在那個夏季乾燥、冬季酷寒的北方城市,而應該出生在江南貢院旁邊的一條深深的小巷裏,抑或朱雀樓畔的一間古舊的民房。我的祖先應該是一位江南才子或者鴻儒大家,也可能是一個江邊的漁夫。不過這並沒有什麼,於我而言,只要是一個純粹的江南人即可。如果不是這樣,那麼,爲什麼我會如此愜意地融入江南生活呢?我無法解開這個謎。

   或許,這就是宿命。

   古希臘羅馬神話傳說中的俄狄浦斯,就曾對自己的命運提出質疑,並且離開故鄉遠離親人,他想打破關於自己命運的神諭。然而,悲哀的是,他卻離自己的命運越來越近。與其說是逃離命運,毋寧說是一步步踏入了命運的漩渦。最終,他完成了“殺父娶母”的神諭命運,瞎着眼睛走進一片小樹林,走進另一個“自我”。這是一出典型的古希臘悲劇,也是命運悲劇。它告訴人們,命運是不可違逆的,即使人類再聰明、勇敢,最終還是要聽任命運的安排。命運是一處湍急的漩渦,而人類不過是掉進這處漩渦的一片樹葉,這就註定了與命運抗爭的必敗性和無意義性。

   我之所以喜歡俄狄浦斯這個年輕人,就在於他敢於向命運發出挑戰,對人生提出質疑。

   我並不知曉關於我的命運有什麼神諭,當然,肯定不會有的。這不僅僅是在於我是一個無神論者,還在於即使有神也不會眷顧於我。由我向上追溯祖祖輩輩,似乎並無英雄傳說,更與神祗無任何瓜葛。但乖蹇怪誕的人生,常常讓我感到迷惘和困惑。我總是覺得似乎冥冥之中有一條線索在牽引着我的人生,就像一隻風中的紙鳶,之所以忽上忽下在於地面上一條細長繩索的控制。於是,我常常檢索人生,竭力想要從自己走過的路徑中發現某種左右我的蛛絲馬跡。可是,迄今爲止,一無所得。所以,我又常常沮喪和悲哀。覺得那個俄狄浦斯要比我幸運得多,至少,他事先知曉了那個神諭,可以用自己的努力去破解必然。而我則是從茫然進入茫然,始終不能解釋自我。

   孔子說:“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我最茫然的那些年,恰好在四十五至五十歲之間,而五十歲那年,我的人生恰恰跌入最低谷。由此看來,不惑人生,自知天命,這兩條我都沒有達到。讀了一輩子的《論語》,也講了許多年的孔子,居然還只是孔乙己的水平,僅僅知道“茴”字的幾種寫法而已,並沒有真正踏上儒學的臺階,遑論登堂入室了。

   五十歲那年初春,我告別了愛犬小黑和每天濤聲不絕的長江,沿着海岸線一路向北,回到乍暖還寒的東北。躺在高高的臥鋪上,心情和列車一起搖晃。我無心瀏覽沿途的景緻,我知道,車正駛向北方,綠色的江南已經成爲過去,那最後的一點綠意,也因爲懼憚北方的凜冽而躲進記憶的最深處。

   第二天清晨,我站在故鄉空寂冷清的月臺上,天空灰濛濛的。那天是清明,雖然還沒有落雨,但我似乎已然嗅到一種淒雨特有的味道,帶着北方的絲絲寒意和淺淺憂傷。儘管我並不厭倦故鄉,心靈深處也時常浮現它的影子,但我沒想到它會以這種冷漠的表情來迎接我。畢竟,我不是不速之客,而是一個迴歸者。

   一陣風襲來,我裹緊風衣,豎起衣領,朝出站口走去。我怕故鄉認出我。那時,我才真正感到一種寒意,穿透衣裳和肉體,直抵靈魂。

                                                                       三

   我是孤獨的嗎?不是。且不說茫茫人海中那些臉上寫滿疲憊的人,操着天南海北的口音拋家舍業、四處奔波,單是從文學上,就不乏其人。是的,文學是虛擬的,也是美妙的,它建構了一個世界,每個人都能從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沒有人是孤獨的。

   記得,大約六七年前,零散讀過一些米蘭·昆德拉的作品。當然,最喜歡的是他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原因在於他在作品中討論了哲學家尼采的"永恆輪迴"學說,通過“輕與重”“靈與肉”的議論,勘察了人類的存在,對媚俗現象提出了獨到的見解。那時,我居住在一處離海不遠的山坳裏,四季的海風繞過低矮的山岡吹進山凹,無論濡溼細軟,還是凜冽如刃,都成爲生活不可或缺的背景,伴我讀書。

   我讀的書比較龐雜,不過也不乏系統性。曾一度,對尼采哲學產生了更爲濃厚的興趣(當然,我從大學時就很關注這個古怪的男人,也喜歡上他那張生動的臉龐以及脣上兩撇濃密漂亮的鬍鬚),同時,尼采那種碎片化的敘事手法,多少也吸引了我。可謂愛屋及烏,連帶着,我也喜歡美國現代作家亨利·米勒,有一段時間,我的牀頭就堆着《南迴歸線》《北迴歸線》和《黑色星期天》。他也推崇尼采哲學,也採用一種碎片化敘事的筆法。尤其可愛的是,他喜歡用一些男性的下流語言和描寫來詛咒西方社會,也被文學界視爲“另類”。而我,恰恰鍾情這些特立獨行、思維怪誕的作家。

   昆德拉在中篇小說《無知》中,就涉及了對“故鄉情結”的大量描寫和詮釋。

   《無知》述說流亡西方的捷克人伊蓮娜和約瑟夫回鄉尋根,卻在現實巨大的落差中經歷迷惘、失望及尋找自我的過程。昆德拉寫道:“因爲人的記憶,可憐的記憶,真的能做些什麼呢?它只能留住過去可憐的一小部分,沒人知道爲什麼留住的恰恰是這一部分,而不是另一部分,這一選擇,在我們每個人身上,都在神祕地進行,超越我們的意志和我們的興趣。我們將無法理解人的生命,如果我們竭力排除下面這一最爲明顯的道理:事實存在時的原來模樣已不復存在;它的還原是不可能的。”

   是的,這就是無知的本質。我們極力地保存記憶,保存自己在歷史中的那一部分,然而,這恰恰是人們所遺忘的部分,也是歷史所遺忘的。我們總是渴望通過回憶去再現一段歷史,但我們永遠回不到歷史,歷史只是時間的一個情景片段而已,它已經冰冷地離開了我們,沒有絲毫當時的溫度。

   女人,是一種極富懷舊情感的動物,相對而言,男人總是健忘的。而且,女人的記憶力具有一種男人所不具備的特質,那就是善於捕捉和銘記往事細節。所以,每當我們討論往事的時候,女人常常會提供一些當時的細小情節,讓男人驚愕地張大了嘴巴。這種對於往事地細膩觀察和深刻記憶,也往往成爲女人嘴角翹起,得意地揶揄男人的重要依據。所以,女人也更容易懷舊。有人說,男人是當下的,女人是過去的。這話似乎不無道理。然而,當我們走進文學,走進米蘭·昆德拉,走進《無知》的文字中,就會發現,伊萊娜作爲一個還算美麗的中年女人,似乎就沒有這種過於懷舊的情愫。

   “你還在這兒幹什麼?”她話中並沒有惡意,但也不客氣;茜爾薇是在生氣。“那我該在哪兒呢?”伊萊娜反問道。

   這是《無知》開篇的對話,流亡法國二十年的伊萊娜就是這樣回答茜爾薇的。這是一種茫然,也是一種確定。對於伊萊娜而言,二十年的時間,足以讓她忘記了自己原本的歸屬,理所當然把法國、巴黎視爲自己的歸宿,而那個二十年前的捷克、布拉格已然淡出她的人生,成爲一個遙遠而模糊的符號。時間就是這樣,往往拋棄空間,有時甚至有力地扼殺空間。由此,我們似乎可以這樣來理解:生命真正歸屬不是空間,而是時間。空間對於時間無可奈何,而時間卻有足夠的力氣,一鍬一鍬地灑下泥土,把空間掩埋。那是一個殘酷而緩慢的過程,像活埋。

   小說一開始,米蘭·昆德拉就把讀者帶進了哲學,也帶進了一團煙霧般的困惑。

   伊萊娜惘然地墮入這團煙霧之中,她更想衝出這團煙霧,尋覓自己真正的歸屬。那是一個“大回歸”,“是與母親重逢的遊子;是被殘酷的命運分離而又回到心愛的人身旁的男人;是每人心中都始終聳立的故宅;是印着兒時足跡而今重又打開的鄉間小道;是多少年流離顛沛後重新見到故島的尤里西斯。迴歸,迴歸,迴歸的神奇魔力。”

   於是,伊萊娜欣喜而又小心翼翼地揣着“那我該在哪兒呢”的疑惑,徘徊在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的開頭,然後,扭頭遲疑地朝布拉格的方向走去。

   二十年,人生中一個漫長的片段,它足以讓一個人忘卻了過去。所以,迴歸就成爲一個恍惚的行程,註定是一個丟失自我的過程。

                                                                      四

   那個深秋,我佇立窗前。

   二十年後回到故鄉,我依然孤獨,如同我在長江一側的燕子磯上兀自佇立一樣,滿目空曠寂寥。

   我找不到自己。或者說,我把自己弄丟了。我總想講講自己的故事,講講二十年的生活經歷,哪怕,只是一個片段、一個情景、一個瞬間。然而,我沒有聽衆。對於一個傾訴者來說,沒有傾聽者,那是一種殘酷的折磨。同時代的人大都銷聲匿跡,即使有那麼一兩個,也對我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倒是很願意給我講他(她)的故事,我只能尷尬地淪爲傾聽者。可我並不喜歡這樣。本哈林·施林克的長篇小說《朗讀者》中,36歲的漢娜作爲一個專注的傾聽者,在於她需要傾聽。她甚至在15歲男孩米夏的朗讀中時而大笑,時而大哭,這是她精神的需求,如同她與米夏做愛一樣,是精神和身體的雙重需求。而我不需要,我更應該是一個講述者。我要證明自己的存在,填補二十年不在場的空白。

   可沒人理會我,這不是一種邊緣化,而是成爲一個虛擬的存在,或者根本就不存在。於是,我開始緘默,拒絕一些不必要的會面,因爲我出席與不出席同樣不具備任何意義。所以,我更多地站在窗前獨自思考,以孤獨的形式去抵禦來自城市、街道、樹木和各色人等的冷漠。

   我終於明白,我已經不屬於這座城市了。

   迴歸者並非凱旋者。甚至,迴歸常常被理解爲一種失敗。據說,亞歷山大征服世界後回到故城,他的妻子親自率領幾百名美貌婦女出城迎接,目的是讓這些女人爲這位偉大的英雄傳宗接代。我走出車站的時候,是夏季的一個午後,強烈的眼光讓我無法打量眩暈的城市。一個男人叫我,我不禁愕然。那是一個肥碩的中年人,經過他的提示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我的外甥女婿,只是那時還很瘦削。他開着一輛豪華轎車把我送到家裏,一路上簡單介紹了這二十年裏他的經歷:一邊工作,一邊經營飯店,已經購置了兩套房產和兩輛私家車。我不知道這有什麼意義,我只是從墨鏡裏茫然地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從眼前閃過。那時,我就隱隱覺得有些不妙:這個城市似乎不屬於我了。

   還是那個深秋,我望向窗外,儘管天氣驟冷,樹葉依舊茂密着,在風中努力搖曳,像舞劇落幕前最後一段舞蹈,很有種激動人心的悲壯。生命總是如此倔強,不到最後一刻,絕不善罷甘休。或許,悲觀些說,這也是一種生命的盲目:盲目地出生,盲目地成長,盲目地死亡。即使在隕滅的那一刻,也沒有意識到什麼不同,依然在自己的枝頭搖曳。

   我的目光由秋色轉回室內,一隻蒼蠅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溜進了房間(它已經在我的書桌周圍環繞盤旋了好幾天),陽光明媚的窗扇下是一組老式暖氣片,這讓太陽落山後的屋子溫暖如春,也爲這隻褐色的小東西提供了逃避寒冷的絕佳環境。我之所以沒有驅趕,或者把它置於死地,在於它並沒有對我形成什麼威脅,如果有的話,也僅僅是在我在電腦前工作的時候,偶爾會得意地衝進我和顯示屏之間的空間裏逡巡幾圈,有時也會落在鍵盤某個按鍵上,但從不淹留,張望一下旋即便飛走了。這對我多少也形成了一種困擾,因爲它翅膀扇動所製造的那種嗡嗡的聲音,破壞了我思想的靜謐,連接思想和文字之間的纖細線索也被震得嗡嗡作響,近乎在顫抖中斷開。對於這種來自於另類的騷擾,我無可奈何。我們都需要活着,也都需要一個可以抵禦凜冽冬季的地方。雖然,它活過這個冬季的可能並不很大,但這並不意味着就應該提前消逝;而且,正因爲這個緣故,它才更需要抓緊時間活着,像窗外那些秋風中瑟瑟的樹葉。

   容忍和寬宥這隻蒼蠅,並非完全出於我的道德和善良。其實,這裏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我的孤獨。這讓我對於另一個生命的存在並不芥蒂,倒是有些欣欣然。雖然我們無法溝通,但並不妨礙彼此的存在。少許的喧鬧,會給這間空曠的居室注入一些生氣,這也是我之前一直養寵物的緣故。

   那點褐色盲目地飛來飛去,之後落在書架上,試圖爬上一本書脊。那是一本精裝的書,面對光滑無比的書皮,它試了幾次都失敗了,最終只好扇動沮喪的翅膀飛走。古詩云:“清風不識字,何必亂翻書”。據說,還有人因爲這句詩掉了腦袋。所以,讀書和寫作不僅僅是浪漫怡情的,有時也很阽危。這隻蒼蠅註定不識字的,卻執着要鑽進那書裏面去看個究竟,似乎也是一種盲目,冒險的盲目。

   盲目固然不好,可是那種專注的盲目呢?

   心理學家們總是喜歡把某種特殊的人類的情感糾結積鬱現象概括爲一種情結。這種產生於幼年的不受自我控制的衝突性情感反應模式,常常會在以後的某些狀態下再現。譬如上面我們說到的“俄狄浦斯情結”(戀母情結)就是如此,當然還有“故鄉情結”等等。我覺得,所謂情結不外乎一種專注的盲目,像那隻飛來飛去的蒼蠅。

   我之所以喜歡米蘭·昆德拉,更在於他的思想,他的靈魂。儘管,那是一種痛苦的靈魂,糾結的靈魂,徘徊的靈魂,時常在思想迷惘的深淵裏因迷失而掙扎。米蘭·昆德拉總是那麼喜歡浮想聯翩和深透討論,在《無知》的第二章,他就撇開了伊萊娜,迅速進入了聯想和討論的思維狀態之中,在“大回歸”的語言溯源之中,設置了一個由語言包裹的由來已久的沉重情愫,把讀者帶入一種“思鄉病”的痛苦之中。

   之後,諳熟西方傳統文化的米蘭·昆德拉又把聲名赫赫的古希臘英雄尤利西斯拽出了《荷馬史詩》,從文學和歷史維度更深一步爲“大回歸”的情感鋪上一層厚實的古代地毯,以此確證“迴歸”是一種源遠流長的情愫。不僅是人類的樸素情感,更是與神祗血脈相通的一種永恆信念。他莊重地說:“我們再強調說明一下:尤利西斯這個有世以來最偉大的冒險家也是最偉大的思鄉者。”

   尤利西斯,古羅馬神話中的英雄。對應古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奧德修斯。奧德修斯,希臘西部伊塔卡島國王,史詩《奧德賽》的主角,曾參加特洛伊,獻計攻克了頑抗十年的特洛伊。戰爭結束後,他在海上漂流十年,部下死傷殆盡,經歷無數艱難險阻終於返回故鄉。

   很明顯,用尤利西斯來象徵思鄉情結,似乎頗爲契合。更爲巧妙的是,伊萊娜流亡國外二十年,作者米蘭·昆德拉流亡國外二十年,尤利西斯同樣漂泊二十年後才返回故鄉。三者之間是怎樣的一種關係呢?伊萊娜是文學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尤利西斯是半人半神的古希臘傳說英雄,他們都帶有虛擬的成分,只有米蘭·昆德拉是確定的真實人物。這就是文學,用完全虛構的人物和不確定的傳說人物組成一個聚合的意象,來替代現實中的作者“自我”,當然,更是代表一個羣體,一個特定年代、特定社會背景下的特定羣體,那就是:流亡者。因此,這種強烈的思鄉情結積鬱在每個流亡者的血管裏,始終沉默而滯重地流淌。

   可是,這種頑固的回鄉意識卻又是多麼愚蠢和盲目啊!

   想到這裏,我的思想也痙攣起來,一種跳躍式地疼痛撞擊着額角。於是,只能沏一杯咖啡飲幾口,把目光轉向窗外,讓肅穆的秋色平息思想的掙扎。

                                                                      五

   據《荷馬史詩》記載,尤利西斯歷經磨難回到故鄉後,眼前的情形並不那麼美好。在他的王宮裏,一些男人肆意大喫大喝,並且,向他美麗的妻子求婚。好在他的妻子尚屬忠貞,巧妙地與這些求婚者周旋,一一拒絕。尤利西斯便裝扮成乞丐混入王宮,與兒子一道設計,殺死了這些橫暴的貴族,最終與妻子團聚,迴歸王位。

   這是一個關於迴歸的結局。儘管其中充滿了殺戮和血腥,仍然不失爲一個圓滿的結局。至少,對於尤利西斯而言是這樣。然而,我們在欣賞文學之後,還是要回到生活之中。所以,某種意義上說,文學是一個夢,甚或一個編織出來的美夢。欣賞文學作品,如同沐浴。我們走進一間霧氣繚繞的浴室,把身體浸泡在滑膩的溫泉水中,閉上眼睛享受一種身心的浸淫,通過全身毛孔地舒展來體味生命的愜意。但是,無論那間浴室多麼美妙,我們都不會永遠生活在那裏,最終都要走出來,走進漂浮着灰塵的世界。

   伊蓮娜和約瑟夫在故鄉的歸途中邂逅,並且朝花夕拾,重溫舊愛。他們用做愛來填補心靈的孤寂和空虛。性,是昆德拉文學一貫的主題。在《無知》裏,這種身體的糾纏,無疑表述了生命的惘然和無奈。性,總是在人們心靈彷徨虛空的時候發揮作用:它提醒人們意識到自己依然是一個客觀存在。“我”總是在性愛的過程中得以彰顯和放大,人們渴求通過性愛去忘卻些什麼,摒棄些什麼。當然,性愛同時也是一種沉淪和湮滅。而恰恰是這種沉淪和湮滅,給了生命復甦一個契機。由此觀之,性愛,也是一個夢境。那麼,迴歸,是否也是一個夢境呢?

   《無知》要告訴我們的,其實就是遺忘。昆德拉提出,要對“人的記憶本身的批評”。記憶本身,就是一種情感的糾結。人們之所以保留一段記憶,甚至栩栩如生,刻骨銘心,實際上就是過於專注那個事件本身。只有遺忘,才能讓人們得以解脫,走出糾纏不清的記憶,走向自我。

   是的,我選擇了遺忘,一種無可奈何地遺忘。我遍覽故鄉這座城市,已然搜索不到任何與我有關係的東西。前幾年,一個作家寫了一本小說叫做《生命冊》,他在小說開頭說:“我是一粒種子。”而我,被時間默默地除名,像飄浮在城市天空的一粒塵埃。對於一座城市而言,塵埃有什麼意義呢?註定不需要記住。

   我的女兒在那座海濱城市工作生活,於是,我也決定去那裏安度晚年。從去年開始,我就三番五次地在兩座城市之間穿梭。覓一處適合的地方,把自己安置在那裏。看房、購房、等待……現在,開始裝修。估計明年初,我就可以真正告別故鄉,到另一座城市生活了。然而,這並沒有讓我感到一種壓抑鬱悶的紓解,我也無法徹底地原諒自己抑或原諒往事。我們用空間挪移的方式來改變時間留下的痕跡,這是徒勞而愚蠢的舉動,正如我們無法改變歷史一樣。遺忘是一種善意的寬容,但並不等於刪除。誰也無法刪除歷史、刪除人生、刪除時間。

   無論是乘坐高鐵或者普通列車,只要離開故鄉一路向南,我就開始鬱悶;反過來,只要離開那座海濱城市一路向北,我就壓抑。無論向南向北,我都無法愉悅或者驚喜。我總覺得這是一種茫然的旅程,究竟哪個是目的地呢?我不得而知。似乎,他們都是我的目的地,又似乎都不是。

   那天,在北行的列車上,我凝視車窗外,看世界的影子倏忽而過。我發現,愈向前行寒涼的意味愈加明顯。漸漸有了薄薄的雪,漸漸有了寒冷的風,漸漸有了在風雪中顫抖的人。一陣喑啞的歌聲傳來,讓這種寒涼添加上某種失意的哀傷。鄰座的一個年輕人,手機里正在播放一首歌。我也熟悉這首近來網上流行的通俗歌曲。它的歌詞悲涼,曲調滄桑,彷彿一個男人的嘶吼和慨嘆。這首歌曲的名字是《一路向北》。

   “踏着支離,踏着破碎,我的心一路向北……”

   不管這首歌曲歌詞、曲調的文藝性如何,那歌聲還是如一柄利刃劃過我的靈魂,帶着北方的寒意和殷殷的血絲,讓我不得不瞬間大腦麻木,心靈緊蹙。我閉上眼睛,讓這歌聲穿透全身,讓一種徹骨的疼痛傳遍身心,讓每一處肌膚、肌肉、骨骼、神經都由嘶啞粗糲的聲音翻騰撫弄。於我而言,這是一種享受,一種由折磨帶來的思想愉悅。我習慣了人生的苦難,所以柔軟和細膩並不適合我,我的快感往往來自於某種深入的痛感。

   “可是,可是我不想繼續向北!”

   當最後那句歌詞吼出,我淚流滿面。

   這是一種無奈,一種無法言喻的身心剝離。歌詞作者想要表達的是身體、命運和意志的糾纏,一種身不由己的悲愴。不想向北,卻又不得不向北,人生就是在這樣的矛盾漩渦中掙扎。儘管這首歌深深感動了我,讓我爲之落淚,但我與歌詞作者的意願恰恰相反。在身體、命運和意志的糾葛之中,我的處境和經歷決定我做出相反的選擇。我的身體、我的命運決定我不適宜留在故鄉,但我的心卻一直嚮往着故鄉。身體可以向命運屈服,意志卻不能屈服。無論如何,故鄉是生命開始的方向,也應該是生命終結的地方。

   所以,這首歌最後的那句歌詞,在我這裏必須改成:“可是,可是我只想繼續向北!”

   或許,我生命的終結並不在故鄉那座城市,或許,也不在我現在想要去居住的海濱城市。然而,無論在哪裏閉上眼睛,我的思想,一定要埋葬在故鄉的泥土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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