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母執劍人

死神永生節選: 競選執劍人


程心出院的這一天,AA說智子想見她。

程心已經知道,現在,智子這個詞並不是指那些來自三體世界的強大詭異的智能化微觀粒子,而是一個女人的名字。這女人是個機器人,由人類最先進的A.I.和仿生技術製造,卻由以前被稱爲智子的智能粒子控制。這個名叫智子的女人是三體世界在地球的大使,與以前智子的低維展開相比,她的出現使得兩個世界的交流變得更加自然和順暢。

智子住在位於城市邊緣的一棵巨樹上,從飛行車上遠遠看去,那巨樹的葉子很稀疏,彷彿正處於深秋的凋零之中。智子的住所位於最頂端的樹枝上,那根樹枝只有一片葉子,那是一幢雅緻的竹木結構的小別墅,在一團白雲中時隱時現。現在是無雲的晴天,那團白雲顯然是別墅所生成的。

程心和AA沿長長的樹枝走到盡頭,路面都是由圓潤的石子鋪成,兩旁是翠綠的草坪。沿一道旋梯可以下到懸空的別墅,智子在別墅門口迎接她們。她身材纖小,穿着華美的日本和服,整個人像是被一團花簇擁着。當程心看清她的面容時,花叢黯然失色,程心很難想象有這樣完美的女性容貌,但真正讓這美麗具有生機的,是控制她的靈魂。她淺淺一笑,如微風吹皺一汪春水,水中的陽光細碎輕柔地盪漾開來。智子對她們緩緩鞠躬,程心感覺她整個人就是一個漢字:柔——外形和內涵都像。

“歡迎,歡迎,本該到府上拜訪,可那樣就不能用茶道來招待了,請多多見諒。真的很高興見到你們。”智子再次鞠躬說,她的聲音和身體一樣輕細柔軟,剛剛能聽清,但似乎有一種魔力,彷彿她說話時別的聲音都停下來,爲她的細語讓路。

兩人跟着智子走進庭院,她的圓髮髻上插着的一朵小白花在她們前面微微顫動着,她也不時回頭對她們微笑。這時,程心已經忘記眼前是一個外星侵略者,忘記在四光年外控制着她的那個強大的異世界,眼前只是一個美麗柔順的女人。特別之處只是她的女人味太濃了,像一滴濃縮的顏料,如果把她扔到一個大湖中溶化開來,那整個湖都是女人的色彩了。

庭院中小路的兩側都是青翠的竹林,白霧在竹林中凝成薄薄的一層,懸在半人高的林中微微起伏。走過一座下面有淙淙清泉的小木橋,智子退到一邊鞠躬把兩人讓進客廳。客廳是純東方式的,很敞亮,四壁都有大塊的鏤空,使這裏像一個大亭子。外面只有藍天白雲,雲都是從近處湧出,飄得很快。牆上掛着一幅不大的浮世繪和一個繪着國畫風景的扇面,裝飾簡約典雅,恰到好處。

智子請程心和AA在柔軟的榻榻米上坐下,然後自己也以優雅的姿勢坐下來,有條不紊地把一件件精美的茶具在面前擺開。

“可得有耐心,這茶可能兩小時後才喝得上。”AA在程心耳邊低聲說。

智子從和服中拿出一塊潔白的帕巾,開始輕輕擦拭已經極其潔淨的茶具,先是細細地擦一個精緻的有着長長細柄的竹製水杓,然後依次輕擦那些白瓷和黃銅小碗,用竹杓把一隻陶罐中的清泉水舀到一個小瓷鍋中,放到一個精緻的銅爐上燒着,然後從一隻小白瓷罐中把細細的綠色茶末倒進小碗,用竹刷慢慢旋抹……這一切都做得極慢,有些程序還反覆做,僅擦茶具一項就用了近二十分鐘,對智子來說,這些動作的功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們的儀式感。

但程心並沒有感到厭倦,智子那輕柔飄逸的動作有一種催眠作用,令她着迷。不時有清涼的微風從外面的空中吹來,智子的玉臂彷彿不是自己在動,而是被微風吹拂着飄蕩,她的纖纖玉手所撫弄的也彷彿不是茶具,而是某種更爲柔軟的東西,像輕紗,像白雲,像……時間,是的,她在輕撫時間,時間在她的手中變得柔軟蜿蜒,流淌得如同竹林中的那層薄霧般緩慢。這是另一個時間,在這個時間中,血與火的歷史消失了,塵世也退到不存在的遠方,只有白雲、竹林和茶香,這真的是日本茶道中“和敬清寂”的世界。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茶終於煮好了,又經過一系列紛繁的儀式後,終於遞到程心和AA手上。程心嚐了一口那碧綠的茶汁,一陣苦香沁人心脾,腦海中似乎有什麼東西變得清澈透明瞭。

“我們女人在一起,世界就很美好,可我們的世界也很脆弱,我們女人可要愛護這一切啊。”智子輕言慢語地說,然後深深鞠躬,語氣變得激動起來,“請多關照,請多關照!”

對於這話中的深意,以及這茶中的深意,程心自然是理解的。


*****


接下來的一次聚會,又把程心拉回到沉重的現實。

與智子見面後的第二天,有六個公元人來見程心,他們都是第二任執劍者的候選人,均爲男性,年齡在四十五至六十八歲之間。與威懾紀元之初相比,這個年代從冬眠中甦醒的公元人數量已經大大減少,但仍形成一個特定的社會階層。對於他們來說,融入現代社會要比在危機紀元後期甦醒的那些人更加困難。公元人階層中的男性都自覺或不自覺地使自己的外表和人格漸漸女性化,以適應這個女性化社會,但程心眼前的這六個男人都沒有這麼做,他們都頑固地堅守着自己的男性外表和性格。如果程心前些日子見到這些人,一定會有一種舒適感,但現在她卻感到壓抑。

這些男人的眼中沒有陽光,很深的城府使他們都把自己掩藏在看不透的面具下。程心感到自己面對着一堵由六塊冰冷的岩石構築的城牆,城牆顯露着歲月磨礪的堅硬和粗糙,沉重中透着寒氣,後面暗藏殺機。

程心首先對那位向警方報警的候選人表示感謝。她是真誠的,不管怎樣,他救了她的命。那個面容冷峻的四十八歲男人叫畢雲峯,曾經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粒子加速器的設計師之一。同程心一樣,他也是大型工程派向未來的聯絡員,期望有朝一日智子的封鎖解除後加速器能夠重新啓用,但那個時代建造的所有加速器都沒能保留到威懾紀元。

“但願我沒有犯錯誤。”畢雲峯說,他可能想幽默一些,但無論程心還是其他人都沒有這種感覺。

“我們是來勸你不要競選執劍人的。”另一個男人直截了當地說。他叫曹彬,三十四歲,是所有候選人中最年輕的一位。危機開始時他曾是丁儀的同事,是一名物理學家。智子封鎖加速器的真相公佈後,他痛感理論物理學已成爲沒有實驗基礎的空對空的數學遊戲,就進入冬眠等待封鎖解除。

“如果我競選,你們認爲有可能成功?”程心問。從智子那裏回來後,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在她的腦際,幾乎使她徹夜未眠。

“如果你那麼做,幾乎肯定能成功。”伊萬·安東諾夫說,這個英俊的俄羅斯人是候選人中除曹彬外最年輕的,四十三歲,卻資歷非凡。他曾是俄羅斯最年輕的海軍中將,官至波羅的海艦隊副司令,因絕症而冬眠。

“我有威懾力嗎?”程心笑着問。

“不是一點沒有。你曾是PIA的成員,在過去的兩個多世紀裏,PIA曾對三體世界採取過大批的主動偵察行動,末日戰役前夕甚至向太陽系艦隊發出過關於水滴攻擊的警告,可惜沒受重視。它現在已經成爲一個傳奇般的機構,這點會使你在威懾方面加分的。另外,你是唯一一個擁有另一個世界的人,那也可以拯救眼前這個世界,不管這是否合乎邏輯,現在的公衆就是這麼聯想的……”

“關鍵不在於此,聽我解釋。”一個禿頂的老男人打斷了安東諾夫的話,他叫A·J·霍普金斯,或者說他自稱叫這個名字,因爲他甦醒時身份資料都丟失了,而他又拒絕提供任何身份信息,連隨便編一份都拒絕,這使他獲得公民身份頗費周折。但他神祕的身世卻也爲競選加了不少分,他與安東諾夫一起,被認爲是候選人中最具威懾力的兩位。“在公衆眼中,最理想的執劍人是這樣的:他們讓三體世界害怕,同時卻要讓人類,也就是現在這些娘兒們和假娘兒們不害怕。這樣的人當然不存在,所以他們就傾向於讓自己不害怕的。你讓他們不害怕,因爲你是女人,更因爲你是一個在她們眼中形象美好的女人。這些娘娘腔比我們那時的孩子還天真,看事情只會看表面……現在她們都認爲事情在朝好的方向發展,宇宙大同就要到來了,所以威懾越來越不重要,執劍的手應該穩當一些。”

“難道不是嗎?”程心問,霍普金斯的輕佻語氣讓她很反感。

六個男人沒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幾乎不爲她所覺察地交換着目光,同時他們的目光也更加陰沉了。身處他們中間,程心彷彿置身於陰冷的井底,她在心裏打了個寒戰。

“孩子,你不適合成爲執劍人。”那位最年長者說話了,他六十八歲,是冬眠時職位最高的人,時任韓國外交部副部長。“你沒有政治經驗,又年輕,經歷有限,還沒有正確判斷形勢的能力,更不具備執劍者所要求的心理素質,你除了善良和責任感外什麼都沒有。”

“我不相信你真的想過執劍人的生活,你應該知道那是怎樣一種犧牲的。”一直沉默的那個男人說,他曾是一位資深律師

最後這句話讓程心沉默了,她也是剛剛纔知道了現任執劍者羅輯在威懾紀元的經歷。


*****


六位執劍者候選人走後,AA對程心說:“我覺得,執劍人的生活不叫生活,地獄裏都找不到那麼糟的位置,這些公元男人幹嗎追逐那個?”

“用自己的一根手指就能決定全人類和另一個世界的命運,這種感覺,對那時的某些男人來說是很有吸引力的,也可能是他們的終身追求,會讓他們着魔。”

“該不會讓你也着魔吧?”

程心沒有回答,現在,事情真的不是那麼簡單了。

“那個男人,真難想象有那麼陰暗那麼瘋狂那麼變態!”AA顯然是在指維德。

“他不是最危險的。”程心說。

維德確實不是最危險的,他的險惡隱藏得並不深。公元人的城府之深、人格之複雜,是AA和其他現代人很難想象的。這剩下的六個男人,在他們那冰冷的面具後面隱藏着什麼?誰知道他們中有沒有葉文潔或章北海?更可怕的是,有幾個?

在程心面前,這個世界顯示出她的脆弱,就像一個飄飛在荊棘叢中的美麗肥皂泡,任何輕微的觸碰都會使一切在瞬間破滅。


*****


一週以後,程心來到聯合國總部,參加DX3906恆星系中兩顆行星的轉讓儀式。

儀式結束後,行星防禦理事會主席與她談話,代表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正式提出希望她競選執劍人。他說已有的六位候選人都有太多的不確定因素,他們中的任何人當選,都會被相當一部分公衆視爲一個巨大的危險和威脅,將引發大面積恐慌,接下來發生的事很難預料。另一個危險因素是:這六位候選人都對三體世界有着強烈的不信任和攻擊傾向,出自他們中的第二任執劍人可能與地球國際和艦隊國際中的鷹派合作,推行強硬政策,藉助黑暗森林威懾向三體世界提出更高的要挾,可能使目前兩個世界間發展良好的和平進程和科學文化交流突然中斷,後果不堪設想……她當選則可以避免這一切的發生。

穴居時代結束後,聯合國總部又遷回了舊址。程心對這裏並不陌生,大廈的外貌與三個世紀前相差不大,甚至前面廣場上的雕塑都保存完好,草坪也恢復如初。站在這裏,程心想起二百七十年前那個動盪的夜晚,面壁計劃公佈,羅輯遭到槍擊,晃動的探照燈光束下混亂的人羣,直升機旋翼攪起的氣流吹動她的長髮,救護車閃着紅燈嗚咽着遠去……那一切彷彿就發生在昨天。背對着紐約燈海的維德雙眸閃着冷光,說出了那句改變了她一生的話:“只送大腦。”

如果沒有那句話,現在的一切都將與她無關,她只是一個在兩個世紀前就已經逝去的普通人,她的一切都已經在時間的江之源頭消逝得無影無蹤。如果足夠幸運,她的第十代子孫此時可能正等待着第二任執劍者的誕生。

但現在,她活着,面對着廣場上的人海,顯示她肖像的全息標語影像在人羣上方飄蕩,像絢麗的彩雲。一個抱着嬰兒的年輕母親走上來,把懷中幾個月大的孩子遞給她,那個可愛的小寶寶對着她甜甜地笑着。她抱住那個溫暖的小肉團,把寶寶溼軟的小臉貼到自己的臉上,心立刻融化了,她感覺自己抱着整個世界,這個新世界就如同懷中的嬰兒般可愛而脆弱。

“看,她是聖母瑪麗亞,她真的是!”年輕母親對人羣喊道,然後轉向程心,熱淚盈眶地雙手合十,“美麗善良的聖母,保護這個世界吧,不要讓那些野蠻的嗜血的男人毀掉這美好的一切。”

人羣發出應和的歡呼聲,程心懷中的寶寶被嚇哭了,她趕緊抱緊他。她一直在問自己一個問題:還有別的選擇嗎?現在有了最後的答案:沒有。因爲三個原因:

第一,一個人被推崇爲救世主與被推上斷頭臺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她)都沒有選擇,先是羅輯,後是程心。

第二,年輕母親的話和懷中溫暖柔軟的嬰兒讓程心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她看清了自己對這個新世界的感情的實質:母性。是她在公元世紀從未體會過的母性,在她的潛意識中,新世界中所有的人都是自己的孩子,她不可能看着他們受到傷害。以前,她把這誤認爲是責任,但母性和責任不一樣,前者是本能,無法擺脫。

第三,還有一個事實,像一堵不可逾越的牆一樣矗立在程心面前,即使前兩項都不成立,這堵牆仍然立在那裏,這就是雲天明。

同樣是地獄,同樣是深淵,雲天明先走進去了,是爲她走進去的,現在她不可能退卻,只能接受這個報應。

程心的童年沐浴在母愛的陽光中,但只有母愛。她也曾問過媽媽:爸爸在哪兒?與其他的單身母親不同,媽媽對這個問題反應從容,先是平靜地說不知道,然後又輕輕嘆息說,要是能知道就好了。程心也問過自己是從哪裏來的,媽媽說是撿來的。與一般母親的謊言不同,媽媽說的是實情,程心確實是她撿來的。媽媽從未結過婚,在一個傍晚與男友約會時,看到被遺棄在公園長椅上的剛三個月大的程心,襁褓中還有一瓶奶、一千塊錢和一張寫着孩子出生年月的小紙條。本來媽媽和男友是打算把孩子交給派出所的,那樣派出所會把孩子轉交給民政局,然後,叫另一個名字的程心,將在一家保育院中開始她的孤兒生涯。不過,媽媽後來又決定第二天早上再把孩子送去,不知是爲了提前體驗做母親的感覺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但當太陽再次升起時,她已經很難再把孩子送走了,一想到這個小生命要離開母親去漂泊,她的心就劇痛起來,於是她決定做程心的母親。那個男友後來因此離開了她。在以後的十年中,媽媽又交了四五個男友,都因爲這個孩子沒有談成。程心後來知道,那些男友大都沒有明確反對媽媽收養自己,但只要對方表現出一點不理解或不耐煩,她就與他分手了,她不想給孩子帶來一點傷害。

程心小時候並沒感到家庭有什麼殘缺,相反,她覺得家就應該是這樣,就是媽媽和女兒的小世界,所有的愛和快樂這個小世界中全有,她甚至懷疑再多一個爸爸會不會有些多餘。長大一些後,程心終於還是感覺到父愛的缺失。開始這感覺只是一絲一縷的,後來漸漸強烈起來。也就在這時,媽媽給她找到了一個爸爸,那是一個很好的男人,有愛心有責任感,他愛上媽媽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媽媽對程心的愛。於是,程心生活的天空中又多了一個太陽。這時,程心感到這個小世界很完整了,再來一個人真的多餘了,於是爸爸媽媽再也沒有要孩子。

後來程心上大學,第一次離開爸爸媽媽。再往後,生活就像一匹脫繮的野馬,馱着她越走越遠。終於,她不但要在空間上遠離他們,還要在時間上遠行了,她要去未來。

永別的那一夜銘心刻骨,她告訴爸爸媽媽明天還回來,不過她知道回不來了,她無法面對那分離的時刻,只能不辭而別,但他們好像看出了什麼。

媽媽拉着她的手說:“咱們仨是因爲愛走到一起的……”

那一夜,她在他們的窗前站到天明。在她的感覺中,夜風的吹拂,星星的閃爍,都是在重複媽媽最後的話。

三個世紀後,她終於有機會爲愛做些事了。

“我將競選執劍人。”程心對嬰兒的母親說。


*****


【威懾紀元62年11月28日16:00至16:17,威懾控制中心】

高速電梯向下沉去,上方越來越厚的地層似乎全壓在程心的心上。

半年前,在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聯合會議上,程心當選爲第二任引力波威懾系統控制者,即執劍人,她得到的票數是第二名的將近兩倍。現在她正前往威懾控制中心,在那裏將舉行威懾控制權的移交。

威懾控制中心是人類所建造的最深的建築,位於地下四十五千米,已經穿過了地殼,深入到莫霍不連續面②下的地幔中。這裏的壓力和溫度都比地殼高許多,地層的主要成分是堅固的橄欖岩。

[② 地幔與上下層不同物質的分界處稱爲不連續面。外面的被命名爲莫霍不連續面,深處的則是古登堡不連續面。]

電梯運行了近二十分鐘纔到達,程心走出電梯,迎面看到一扇黑色的鋼門,門上用白色的大字寫着黑暗森林威懾控制中心的正式名稱:引力波宇宙廣播系統零號控制站,並鑲嵌着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的徽標。

這座超深建築是很複雜的,有獨立封閉的空氣循環系統,而不是直接與地面大氣相通,否則,四十五千米深度產生的高氣壓將使人感到嚴重不適;還有一套強大的冷卻系統,以抵禦地幔近500℃的高溫。但程心看到的只有空曠。門廳的白牆顯然都具有顯示功能,但現在全是空空蕩蕩的白色,其他一無所有,彷彿這裏剛建完還沒有正式使用。半個世紀前在設計控制中心時曾徵求過羅輯的意見,他當時只是簡單地說了一句:

像墳墓一樣簡潔。

威懾控制權移交儀式是很隆重的,不過都是在四十五千米高的地面上進行,那裏聚集了地球國際和艦隊國際的所有首腦,程心就是在他們那代表着全人類的注視下走進電梯的。但這裏主持最後交接的只有兩個人:行星防禦理事會主席和艦隊總參謀長,他們代表了直接領導和運行威懾系統的兩個機構。

PDC主席指着空曠的門廳對程心說,控制中心將按照她的想法重新佈置,這裏可以有草坪、植物和噴泉等等,如果她願意,這裏也可以用全息影像完全模擬地面的景觀。

“我們不希望你過他那樣的生活,真的。”艦隊參謀長說。也許是他身着軍裝的緣故,程心從他身上看到了一些過去的男人的影子,他的話也讓她感到一絲溫暖,但這些除不去她心上的沉重,這沉重像上方的地層,已經累積了四十五千米厚。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執劍人的抉擇——生存與毀滅的十分鐘


建立黑暗森林威懾的第一個系統,是圍繞着太陽的三千多枚包裹着油膜物質的核彈,核彈爆炸後產生的塵埃將使太陽發生閃爍,向宇宙廣播三體世界的座標信息。這個系統雖然龐大,但極不穩定,可靠性也很差。在水滴解除對太陽的電磁波全頻段封鎖後,向太陽發射超大功率電波的發射系統立刻投入運行,與核彈鏈威懾系統互相補充。

以上兩個系統都是以包括可見光在內的電磁波作爲廣播媒介。現在知道,這是星際通信中最原始的手段,被稱爲“太空狼煙”。由於電磁波在太空的高衰減性和高畸變性,廣播的範圍十分有限。

在威懾建立時,人類已經初步掌握了引力波和中微子的接收技術,只缺少發射和調製技術。人類要求三體世界傳送的第一批技術信息就是關於這方面的,這使地球世界迅速掌握了中微子和引力波通信技術。雖然與量子通信相比,這兩項技術仍然落後,引力波和中微子的傳輸速度都限制在光速,但與電磁波通信相比已經高了一個層次。

這兩種傳遞媒介都具有極低的衰減,因而具有極遠的傳送距離。特別是中微子,幾乎不與其他物質發生作用,理論上一束經過調製的中微子,可以把信息傳到已知的宇宙盡頭,所產生的衰減和畸變也不影響信息的閱讀。但中微子束只能定向發射,引力波卻可以向宇宙的所有方向進行廣播,於是,引力波成爲黑暗森林威懾的主要手段。

引力波發射的基本原理是具有極高質量密度的長弦的振動,最理想的發射天線是黑洞,可用大量微型黑洞連成一條長鏈,在振動中發射引力波。但這個技術即使三體文明也做不到,只能退而求其次,使用簡併態物質構成振動弦③。這種超密度弦的直徑僅有幾納米,只佔天線整體的極小一部分,體積巨大的天線大部分只是用來支撐和包裹這種超密弦的材料,所以天線總質量並不太大。

[③ 一種高密度的物質狀態。由於泡利不相容原理禁止不同的組成粒子佔據同一量子態,因此,減少體積就會迫使粒子進入高能態,從而產生巨大的簡併壓力。簡併態物質包括電子簡併態、中子簡併態等。]

構成振動弦的簡併態物質原本在白矮星和中子星內部存在,放在常規環境中會發生衰變,變成普通元素。目前人類能夠製造的振動弦半衰期是五十年左右,半衰期一到,天線就完全失效,所以引力波天線的壽命是半個世紀,到時需要更換。

引力波威懾第一階段的主要戰略思想是確保威懾,計劃建造一百個引力波發射臺,部署在各大洲的不同位置。但引力波通信有一個缺陷:發射裝置無法小型化。引力波天線體積巨大結構複雜,建設成本高昂,最終只建造了二十三臺引力波發射器。但使得“確保威懾”思想被否定的還是另一個事件。

威懾建立後,地球三體組織逐漸消失,但另一類與之相反的極端組織——信奉人類中心論,主張徹底消滅三體世界——卻發展起來。“地球之子”就是其中規模較大的一個。威懾紀元6年,“地球之子”對設在南極大陸的一個引力波發射臺發動襲擊,企圖奪取發射器,進而掌握威懾控制權。“地球之子”出動三百多名武裝人員,使用了包括小型次聲核彈在內的先進武器,加上該組織在發射臺內部潛伏的內應,襲擊險些得手。如果不是守衛部隊及時炸燬了發射天線,後果不堪設想。

“地球之子”事件在兩個世界都引起了巨大的恐慌。人們意識到引力波發射器是一個何等危險的東西。三體世界也施加了巨大的壓力,使得地球在對引力波技術傳播嚴加控制的同時,很快把已建成的二十三個發射臺縮減爲四個,其中三個分別位於亞洲、北美和歐洲,剩下的一個就是太空中的“萬有引力”號飛船。

所有發射器的啓動均採用正觸發,環太陽核彈鏈採用的負觸發方式已沒有意義,因爲現在的情況與羅輯單槍匹馬建立威懾時已大不相同,一旦執劍人被消滅,別的人或機構可以接過威懾控制權。

最初,龐大的引力波天線只能在地面建造。但隨着技術的進步,威懾建立十二年後,三架發射天線和相關設備都移到地層深處。然而人們清楚,幾十千米厚的地層對發射臺和控制中心提供的保護,主要是針對來自人類自身的威脅,對於三體世界可能發動的攻擊則意義不大。

對於用強相互作用力構造的水滴,掩護引力波發射器的幾十千米地層如同液體一樣,可以輕易穿透。

威懾建立後,航向太陽系的三體艦隊全部轉向,這是可以用人類的觀測技術證實的。人們最關心的,是已經到達太陽系的十個水滴——強相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的去向。三體世界堅持在太陽系留下四個水滴,理由是引力波發射器有可能被人類極端勢力劫持,這種情況一旦發生,三體世界應該有能力採取措施保衛兩個世界的安全。地球當局勉強同意,但要求四個水滴的位置不得超越太陽系外圍的柯伊伯帶,同時每個水滴都有一個人類探測器跟隨,隨時掌握其位置和軌道。這樣,一旦有變,地球能夠有五十個小時左右的預警時間。這四個水滴中的兩個後來隨“萬有引力”號追擊“藍色空間”號,柯伊伯帶只剩下兩個水滴。

但沒人知道另外六個水滴在哪裏。

按照三體世界的說法,那六個水滴已經離開太陽系追趕轉向的三體艦隊了,但沒人相信。

三體人對於人類,早已不是當初的透明思維的生物了。在過去的兩個世紀中,他們在欺騙和計謀方面學得很快,這可能是他們從人類文化中得到的最大的收穫。

人們確信,那六個水滴肯定大部分甚至全部潛伏在太陽系。但是由於水滴體積極小速度極快,具有超強的機動能力,且對電磁雷達隱形,對它們的搜索和跟蹤極其困難。地球採用播撒油膜物質和其他最先進的太空監測手段,有效的監視半徑也只能達到十分之一個天文單位,也就是一千五百萬千米,如果水滴進入這個範圍,地球有把握髮現,但若在這個半徑之外,基本上就是水滴自由行動的空間了。

水滴以最高速度衝過這一千五百萬千米,只需十分鐘。

這就是一旦那個終極時刻到來時,執劍人所擁有的決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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