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我的竹馬

    我從沒有想過——我會寫一篇故事給我的竹馬先生,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天——他看見我們的故事會覺得似曾相識。

  我叫顏歌,我的竹馬先生叫方菁,我隨他的家人叫他“方青”。

  十歲那年暑假我和方青認識,不過是相處了一個月時光便再也沒見過,我卻念念不忘了十年。

  這些年我把他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不讓這份心事坦露在陽光下,我以爲思念像野草只要不沐浴陽光就會枯萎,可是我失敗了,思念與日俱增,不枯不竭。因爲他在我心裏,因爲心是既溫暖又潮溼的地方,所以適合思念的種子生長。

  與方青的初識是在外婆家。那年夏天母親和奶奶吵架,吵的厲害,母親一氣之下帶着我回了一百里外的外婆家。

  那時候鎮子上交通還不發達,我和母親走了很久很久的路,天氣十分炎熱,我們汗流浹背的穿過比我還高的草叢,我頭頂到處都是一片片的綠色海洋,有鋒利的草葉劃傷了我的小腿留下長長的猩紅血跡,青草的芬芳在鼻尖縈繞,我不覺得疼,只爲可以自由在外的在野外玩耍感到快樂。

  從小我就是一個尤其貪玩的人,常和村子裏的男孩子混在一起釣蝦摸魚,父母也把我當成男孩子養,十歲了還留着男生的平頭,夏天赤着腳在被太陽曬得如烙鐵般的土地上自由奔跑,一刻也停不住。

  我和母親走了一個白天加一個晚上的路,第二天早上九點纔到了外婆家,母親讓我睡會覺,我四肢瘦小,小腿又被草葉劃的面目全非,外婆坐在牀前輕輕撫摸我的頭,十分心疼的樣子,我眨着明亮的眼睛,偷偷對她說:“外婆,我可開心了,我在來的路上玩的可開心了,有一片好大好大的草叢,比我還高呢……”

  可沒來外婆家住幾天我就呆不下去了,平時根本腳不着家的我,現在只能繞着外婆家門前門後幾十米地界轉悠,快愁白了我的頭髮。

  在這裏我沒有朋友,我不能和他們一起釣魚摸蝦,沒有我赤腳奔跑的如同烙鐵般的土地,沒有我的大灰狗。我像是被禁錮在籠子裏的鳥,失去了自由,只能遙望着期待的生活。

  人的孤獨不來自於他人的熱鬧,而來自於人有了思念的人或東西,來自於人有了期待,在人期待着但它卻尚未到來的時間,人就會感覺孤獨。

  奶奶也遲遲不來接我和母親回家,一開始有趣的電視節目、美味的零食還能吸引我的注意力,後來我越來越感覺孤獨,十分想家,想念爺爺奶奶。

  小時候的世界簡單又純粹,情感也不復雜不過是投桃報李,你對我好,我也會對你好。方青的出現使我孤獨乏味的生活平添了幾筆絢麗的色彩,這段時光也成了我日後念念不忘的珍貴往事。

  外婆有些擔心我,她對母親說:“孩子天天悶悶不樂的。”母親安慰她:“沒事,她適應了就好了。”

  母親突然想到:“對了,方餘家的小兒子“方青”不是和顏歌差不多大!也許過兩天兩個人玩熟了,顏歌就好了。”

  我開心極了,眨巴着眼睛問母親:“真的嗎?他什麼時候來找我玩呢?我都快無聊死了……”

  母親笑:“今天下午吧!”

  我表示不相信母親:“我還是自己玩吧……”

  喫完午飯我一個人去了外婆家後門一個荒廢的工地,太陽如烙鐵般灼痛我的後腦勺,四處堆散的鋼筋、磚塊像要瞬間融化成一攤灰燼。

  我學着磚匠的樣子,有模有樣的和好水泥,用磚塊磊砌理想中的城堡,城牆被我砌的近一米高後我的興致就被消耗殆盡了,百無聊奈的圍着工棚轉了一圈,諾大的工棚裏水泥、鋼筋、磚塊密密麻麻,只有我沒有同伴,太陽高懸,照的工棚透亮,萬物彷彿靜止,沒有犬吠,沒有雞鳴,人們還在午睡,我被拋進巨大的空洞和孤獨中。我真的好想回家,好想念爺爺奶奶,但是我不能向任何人吐露我的心聲,母親和奶奶的矛盾還沒能化解,我不能提出回家讓母親爲難。

  很多人喜歡熱鬧的地方,因爲有人在眼前來往,有嘈雜的聲音,只要他們願意僞裝,他們的孤獨就不易被發現,甚至他們可以用別人的熱鬧掩蓋自己的孤獨,而當他們獨自一人時,他們失去了僞裝的理由只能直面自己的孤獨,內心的空洞會被一遍遍放大,孤獨的靈魂像野鬼一樣飄蕩,這就是爲什麼很多人願意在喧鬧的街市“尋花問柳”,而不願意在清淨的家園“潔身自好”的緣由。

  方青的到來讓我喜出望外,孩子時期的我是自來熟,和誰也不見外。一個皮膚白皙的男孩出現在工棚門口,我遠遠的看着他,問:“你是叫方青嗎?我以爲媽媽是騙我的,沒想到你真的來了!”

  他笑起來眉眼彎彎,說話總是和顏悅色,完完全全的一個謙遜少年模樣。他說:“你是顏歌沒錯吧?我叫夏方菁,你叫我方青吧,跟我家人一樣稱呼我就行!”

  我一邊目不斜視的砌牆一邊說:“沒錯,我是顏歌,你一個男孩子這麼瘦,還沒我酷呢!來吧,你聽我指揮幫我砌牆!”

  方青跑過來接過我手中的工具:“你看着我砌就行,不管你要什麼形狀的,包你滿意。”

  我哈哈大笑,瞬間把煩惱拋到九霄雲外,自覺的找了一處地方愜意的坐下了。不久,我打一旁閒的發慌,決定起來幫助一下他,我們打打鬧鬧的砌好了四面牆,卻忘了留一扇門,我嘲笑方青:“你看,你果然很笨!哪有城堡不留門的?”

  方青低頭他捎了捎後腦勺,紅着臉靦腆的笑:“不好意思啊,我忘了!”

  我看着他臉紅的樣子,我笑的直不起腰,這是我在外婆家最快樂的一個下午。我對方青道謝:“你知道嗎?這是我離開家後最開心的一天,謝謝你!”

  他說:“沒事,不用謝,你是我的好朋友!晚上喫完飯,咋們去橋上乘涼吧!”

  鬱悶的心情伴隨着盛夏的外公搖着一把薄扇爲我驅趕蚊蟲,我們緩緩向花園大橋散步。“花園大橋”橫跨在一條長河上,橋通體白色,橋底距離河面近10米,橋身近50五十米長,非常壯觀,站在橋上可以俯視一條向天際延伸的“銀色哈達”,每當夏天傍晚便會有許多人聚在橋上乘涼,外公說這條大河的盡頭就是我的家。

  方青在橋上四處跑來跑去,我和他都只比橋的欄杆高出一個頭,他一看見我就露出招牌式笑容,開心的對我招手,我朝他跑過去:“哈哈,方青你來的挺早呀!”

  “喫完飯沒事就過來了,我天天都和我爸爸一起過來!”方青答。

  我踮腳望着微波盪漾的大河藉着南風向遠方不斷湧動,我用手指捅了一下方青,指給他看:“你看,我外公說這條河流的盡頭就是我的家呢!”

  他問我:“你一定很想家吧?”

  我微微發怔,這麼多天掩埋在心底的思念和委屈,終於有人替我說了出來,他的話觸及我內心的最軟處,我眼淚滴滴答答的落下來。

  方青問我:“你是在哭嗎?”

  我留着眼淚搖頭:“怎麼可能,我可是比你還酷的人,我這麼酷,怎麼會哭!”

  方青突然轉向我,手握着拳伸向我,他攤開掌心,說:“給你,這些石頭給你,你把它們當做你的煩惱扔向河裏,這樣煩惱就沒了。”

  我接過石頭破涕爲笑:“好呀,看我們誰扔的更遠?一二三開始!”

  盛夏的涼風在我耳旁輕聲囈語,水草在河中隨波流蕩,微波盪漾的河流像一條向遠方延伸的銀色哈達,被石子激起的一圈圈漣漪……日後回憶這些景物已經模糊,只有方青的聲音記憶猶新:“你一定是很想家吧!”

  第二天中午家裏來了幾個陌生叔叔,滿臉兇相。他們問媽媽:“聽別人說你們家孩子去工地玩過,他還砌了四堵牆,那些水泥磚塊都廢了,小孩子不懂事,你們大人也不管的嗎!要是你家孩子乾的,你們必須賠償全部損失!”

  母親尷尬的微笑,她說:“我會問問顏歌的,你們先別生氣,天挺熱的,坐下來先喝杯茶……”

  母親送走幾位“客人”後,“客人”又去了方青家。母親氣勢洶洶的衝到我房裏,扯着嗓子喊:“顏歌!顏歌!又是你乾的吧!從小比男孩子還潑皮,你看看你惹得禍還少嗎?你沒事砌牆幹什麼!別人找上門來問,你丟不丟人,丟不丟人!”

  方青家的房子在外婆家對面,不過十五米的距離,母親的大嗓門左鄰右舍全都能聽見。

  那羣叔叔又對方青媽媽說同樣的話:“聽別人說你們家孩子和隔壁一個女孩去工地玩了……要是你家孩子乾的,你們必須賠償全部損失!”

  方青跑出來挺直腰桿,像個威風凜凜的戰士和他平日裏的謙遜少年模樣完全不同,他說:“對,牆是我砌的,跟隔壁的女孩沒關係,她制止我了,我沒理她,我覺得好玩就一個人砌完了四堵牆。”

  方青媽媽憤怒的揪住他的耳朵,拉着他給幾位叔叔道歉:“真是不好意思,孩子怪我沒有管教我,我們會賠償你們損失的……”

  那些人又原道折回外婆家,給母親道歉:“不好意思啊,喝了你們家的茶,還冤枉了你們孩子,隔壁的男孩已經承認了,跟你們家孩子沒關係。”

  母親終於露出了輕鬆的笑容:“沒事的,講明白就好。”

  母親放下手中的棍子對我說:“這次表現還行,總算有一次做壞事,你沒參與!”

  我心情變得沉重起來:“夏方青挺仗義,可是他肯定會挨他母親打,這一次是我欠他的……”

  一個月後母親主動要求回家,臨走前我把外婆家的最後一罐番茄醬送給方青,我記得他說外婆家的番茄醬很好喫。

  這一別就是再也不見。

  我們分別後的第四年,其實我們見過一次,只是方青已經不認識我了。

  橫亙在我們之間的不僅是我們分隔兩地的素白四年,還有邊長大邊遺忘的物是人非。

  重逢那年,我十四歲,留了披肩的長髮,是初二四班班花。很多男生追我,他們誇我溫婉,漂亮,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粗魯,貌不驚人在我十歲時有一個謙遜少年見過,他心甘情願的爲我頂黑鍋,他告訴我“你一定是想家了吧!”

  我不常去外婆家,十四歲那年夏天,我陪外婆家的表姐去買菜,我和方青相遇在菜市場入口,中午天很亮很亮,白色的水泥地把熱氣送給來往的人羣,路人很少,我們三個人迎面走過來,表姐說:“快看你的青梅竹馬,夏方菁,是不是長大了很帥!”

  夏方青走過來給表姐打招呼:“去買菜。”並給我一個禮貌的微笑。顯然沒認出我,我對他淺笑,回憶卻有排山倒海之勢,歷歷在目,那一刻我心裏有場海嘯,可我沒讓任何人知道。

  我當然記得他,方青已經長成一個高高瘦瘦的陽光大男孩,皮膚白皙笑起來還是眉眼彎彎似從前。

  我離開外婆家之後,讓表姐替我問夏方青是否還記得我,表姐後來給我回電話——夏方青說:“顏歌?顏歌是誰?我小時候和她關係很好嗎?”

  聽到答案我那麼酷的一個人哭了很久,那天傍晚我扔光了十把小石子,可是悲傷卻沒有絲毫減退。

  十四歲後每年春節我都去外婆家拜年,醉翁之意不在酒,偶爾我能看見方青從外婆家門前走過,曾經的親密、美好,全都在四年起起落落裏蒙了灰塵,面目全非,他還是陽光少年,只是他的陽光不再照耀我,我常在外婆家陽臺上看着他家房屋發呆,一呆就是一兩個時辰。

  我今年二十歲,方青被我遺失在十歲那年的盛夏,可是歲月是趟單程船,它一旦載着你停靠在“長大”的彼岸,我們就和往事隔着一個大海的距離,再也無法回頭。

  也許每個人都會有一段竹馬往事,不一定能有結果,而是彼此分別,各自成長,形同陌路。

  方青,你對我來說實在太沉重了,如果一直帶上你往前,我只能被你壓垮、寸步難行。我終於決定把你留在最美的舊時光裏,現在我要獨自前行,我的竹馬先生,再見了,承蒙那一年盛夏悉心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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