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昌明:古道 西風 瘦馬——傑克梅第雕塑隨想

“我們之所以要繪畫,要雕塑,正是我們企望藉助於一個形式的框架思考、發現,來駕馭我們對事物的認知,來表達我們的欲求和美學嚮往”

──阿爾伯特‧傑克梅第


“就是你,你越過了雕塑造型一般技巧性的解讀,你越過了藝術表現範疇中流行的、人云亦云的那些腔調,你越過了大理石、青銅或是硬木這些、那些材料的物質屬性──你,也超越了你自己,超越你自己所有的、在感情、心智上和直覺上的、對雕塑藝術的認知、表現、塑造、剖析和肢解。面對你那些枯澀的,看起來就像丟了靈魂似的軀體,面對你那些孤獨無助,徘徊於茫茫人海如滄溟一粟似的人形,那些在黃昏夕陽中游蕩着的狗,那些看起來無助卻又泰然的、獨立寒秋的狗──那切着形體邊緣的蕭瑟框架、那棱角畢露、圭角妄生的線,那包着筋骨,包着血肉、千瘡百孔的面,那“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的聲韻、曲調、語境……,這是你,傑克梅第,這是雕塑深層那複雜的、連着形式和內容的組合,這是你與生活、理想揉在一起的“你”,因爲雕塑,“你”更有意義,同樣因爲你,雕塑藝術有了新的生命和麪貌,有了新的審美價值和語言品味。


面對你那看起來冷的近乎無情的作品, 那些喋喋不休的理論,暫時顯出了灰色的無奈。


美學,哲學,結構、體面,這些我們以往試圖解開造型藝術謎團的公式,在傑克梅第作品面前,一下子顯得那麼書生氣,那麼單薄,那麼不關疼癢──你忽視了,你忘卻了,或者你視而不見,你顧盼着左右而言它──你,藉着你那些作品冷笑着,繼而,沉默着。……在西方雕塑語言那大呂黃種的聲息中,你獨守一個靜字,你要這種細語式的呢喃,自言自語,語言內在那層層密度卻讓人震動,讓人不由得不思索──你過濾了生命過程的揚柳岸曉風殘月,你刻錄了人生透着哀怨的黃昏喘息……對於那些眼睛只能看着流行的藝術判斷而解讀雕塑、跟着別人叫好的觀衆,你是神話,你是傳說,你是謎───一個怎麼着也解不開的雕塑美學的謎、咒!

…………

枯藤,老樹,昏鴉──

古道 ,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

在天涯──

斷──腸──人──在──天──涯!




呵!傑克梅第,元代中國人那遼遠沉靜的小令,那些漫不經心卻語重心長、像信手揮出的水墨小品一般的句子,跳出時間和空間的障礙,和您的作品重疊、重疊、重疊──切換,就像電影的蒙太奇──言內之質和言外之意,形而下的描述和形而上的昇華,點、線、面、體積、團塊、詩情畫意──東方的琵琶和西方的長笛奏出了最美麗的和聲──不同的時間和不同的空間,生存的苦難和彷徨是一致的,精神的孤獨和思想的煎熬是一致的,對生命原初的存在和發展的疑問是一致的,還有,對生命存在那深徹的讚美與歌唱是一致的──壯闊的美和淒厲的美一樣,原來沒有國度,沒有疆界── 藝術家們唷,從東到西,走遍江河,你心靈深處那沒有地平線的天涯也是一致的──六朝那些風流才子們喝完藥酒之後空談、玄聊中的那股子灑脫,宋朝人在國破家亡之後,在藝術中逃避的蕭索和無奈,在你那些看起來機械的、了無情意的造型中間傳遞着,還有,文人書案上那點書卷氣息,苦讀之後的了悟,變通,構築了你藝術語言審美的底線。


於是,元代中國文人那些帶着晨霧帶着松風帶着月光帶着草露、溫文爾雅弦外有聲象外有意的語言,竟然一下子變成我進入你作品的鑰匙──”




“ 你,在你那灰色的、十分擁擠的小屋中穩穩地站着,冷靜地看着,仔細地想着──面對五顏六色的現代工業社會,面對由這現代生活和文化的外衣掩飾之下的那些廝殺和掠奪,那些醜惡的佔有,巧舌如簧的欺騙,那些帶着血腥氣味的戰爭和破壞,面對人世間這些、那些的惆悵、憂鬱、徘徊、苦悶、無意義甚至無目的,你固執地舉起來雕塑的手術刀。


─── 於是,你,把米開蘭基羅那人性和神性交割中隱藏着的,那纏着藝術家終身的繩索拉將出來──雕塑藝術不再總是屬於上帝的理想國,它不光是雄赳赳地只在遙遠的天堂上引吭高歌,在肉身的苦熬中,生命不全是管絃齊備的壯闊交向和渾實奏鳴。


─── 於是,你,把羅丹用法蘭西貴族紅酒薰軟了的大理石、青銅包蘊着的生命,再重新回爐,重新鍛造,再抽絲剝繭拉將出來──雕塑同樣不僅僅是街頭路邊站着的城市景觀切片,不僅僅是資產階級後花園的優雅裝飾。


把那些藏在團塊和軀幹中的、美的生命拉將出來!


把那隱在雕塑形式中那帶着“醜”的美學因素拉將出來!

拉將出來,

拉將出來!”



“──於是,你幾乎是客觀地,從容地,科學地,嚴肅地,仔仔細細,認認真真,憑藉着藝術的語言,以藝術家的名義,拉拉扯扯,把生命狀態中最隱祕最纏綿最沒有辦法用語言表述的謎語拉扯出來──你在精工細作,用最簡潔的手法和語言,你在丈量,用最嚴格、最冷峻的尺度。


於是──


你精挑細揀,你精調細琢,你大刀闊斧,你懸壺一腺,你遊刃有餘──造型藝術那些魔術般的技巧,那些遊戲般的變化,就在你手指間,跳躍着──那些形象那些團塊,就在你舉重若輕的揮舞間逐漸按照自身的最恰當的位置,擔負起美學的責任──



沒有淺薄的世俗微笑,沒有酸楚的眼淚,沒有多餘的呻吟,沒有裝模作樣的悲傷,哀怨,更沒有言不由衷模棱兩可似是而非──有的是冷靜孤獨的思索和堅持不懈的陳述,你,義無反顧地呈現,呈現、呈現、呈現,乾巴巴直脫脫地呈現──你的冷靜是企圖更接近你理想的藝術真實的條件,你的從容是那份藝高人膽大的灑脫,而你的客觀──這最重要也最容易被藝術家忽略的基本素質,讓你時時刻刻貼着藝術精神那看不見摸不着的本體價值存在,打磨着你樸實的雕塑詩篇。”


“回眸雕塑史上那些堅實的體積,那些凝縮的時間和空間的切片,傑克梅第,你的藝術過程其實是在對祖宗的遺產背叛,背叛那一系列統治着雕塑藝術造型、思想、技術和審美習慣的戒律,你反覆聆聽建立在古典雕塑叢林中那多聲部重複着的合唱,看着那神和英雄們完美的軀幹之後,你漫不經心地、細緻地選擇了一種慘淡的表現圖式,一種現代工業場景下人的無歸宿的圖像──羅馬、希臘傳下來的、建築在古典雕塑基礎之上的形式,如同輝煌、正統的組曲,它們可以將精神層面的寓意最快速地傳播,而你,則信手揀起一個看起來不起眼的樂器,遠離樂隊,像一個音樂行吟詩人,用嫺熟的技巧面對生命之弦撩撥出一串串尖叫,在廣闊的藍天下悠悠迴盪───雕塑史上那些約定俗成的英雄壯美的嘹亮,往往被你信手演繹爲帶着塵土的、市井人生的酸楚曲折。


你在接納的同時拒絕着,你在繼承的同時反叛着,你在讚美的同時挑剔着,你在表現的同時揚棄着──一個二律背反的藝術現象,一份固執己見的堅持和延伸──就象巨巖的石縫中頑強擠出來的小樹,這就是你和你的作品,其實,哪怕是最小的最不起眼的形,最毛燥粗礪的面,看起來幾乎沒有形的團塊,你也一樣埋下深深的籤語,你的朋友,那位在現代哲學和思想界留下一片濃蔭的薩特,厚愛之餘評價你的作品,說是典型的存在主義藝術風格,你看起來謙卑地笑笑卻沒有回答──藝術不能有“主義 ”,換句話說,當“藝術”和“主義”站在一個行列中的時候,藝術也不過就是照本宣科的一個插圖罷了──被貼了標籤的藝術只能是宣傳品和廣告單──別的東西如果算不得這也許還能算做那,可這一定不是藝術,藝術既不是這也不是那而只能是藝術。


固執己見?當然,哪一個藝術家不固執?傑克梅第沒有例外,他在自己的世界裏看起來很艱難、其實是真正幸福的活着,除了雕塑,除了自由自在地畫着、折騰着他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想要。在他的年代裏,豪傑不少,名流不少,但藝術畢竟不是一個權利範疇之間互相哄擡的股票,藝術家不光是一個工具或是一批貨物,“炒作”這個詞彙對傑克梅第來說是多麼不屑 ──那個時代的文人和藝術家多少還固守着一份美麗的孤寂,多少還能心甘情願地坐在自己的冷板凳上自得其樂,傑克梅第真正看穿藝術所以存在,所以發展的根源和理由,說白了,“哥兒們”藝術史 ,對真正的藝術家和批評家無異是一種污辱。


... ...”


——以上文章節選自孟昌明散文《古道 西風 瘦馬──傑克梅第雕塑隨想》

全文入選並刊發於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年中國散文精選》

2011年收入文匯出版社出版個人散文集《我看着你的美麗與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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