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方瓜”之一——慣偷之路(小說)

“壞方瓜”之一——慣偷(小說)

一、河邊三個放牛娃

沂山村是沂蒙山區的一個村莊。這個山村北靠一座大山,西貫一條大河。

建國初期,舉國百廢待興,那是一個艱苦的年代。孩子們能上學的寥寥無幾,一年四季都赤着腳丫子放牛,整日裏肚皮貼着後背。冬天讓牛到山上啃乾草。夏天,河邊是牛和孩子們的樂園。

在一幫放牛娃中,有三個孩子王,一個叫狗兒,他上面有五個姐姐,那時候家裏唯一的男孩,是村裏人眼裏的“獨兒”。因爲稀罕的孩子金貴,最怕失去,就取賤名爲狗兒。一個叫牤子,還有一個因眼睛長得大,叫大眼。

放牛之餘,他們可以自由地玩,癟着肚子也不影響快樂。

大眼人聰明,喜歡聽說書,閒着就說給娃們聽,牤子人勤快,總能找到野果子和大家分享。狗兒呢,喜歡作,大家願意跟着他爬高爬低的,尋找野性的快樂。

二、惹了二大爺

早年間的夏天,雨多且大。暴漲的河水總會漫過寬闊的河牀,一直逼近岸邊的幾戶人家。村裏的二大爺家就緊靠河邊而居。

二大爺是一個光棍子,獨居。其人臉黑似碳,總是拉得像繃緊的弓,眼睛總是瞪得像怒牛,滿臉絡腮鬍,特別暴躁易怒,吼起來像打雷,樣子頗似《水滸傳》裏的李逵。他一個人過日子慣了,性格更加孤僻,總是獨來獨往,刺蝟一般不肯與人親近。他每一出門必備的行頭就是糞叉和筐頭子,用來撿牛糞積肥。是個“細作”(小氣)人。

二大爺院子裏靠牆種着一棵茂盛的桃樹,夏天裏紅紅的桃子又大又圓,密密地掛在枝頭,饞得孩子們淌着哈喇子在牆外打轉轉,可都怕着二大爺,不敢靠前。

這一天,娃們看着二大爺鎖上門揹着糞筐走出了家門,狗兒便招呼上牤和大眼,如此這般地對他倆耳語了一番。大眼率先扶着牆蹲了下來,牤踩在他肩上,狗兒接在最上面,排成了人梯。他伸站直身子,手伸過牆頭,一手抓住樹枝,一手摘桃。貪心不足,摘個不停,拿不了就扔下來。“啪啪啪”桃子掉了一地。正摘得起勁,就聽見身後地動山搖般一聲怒吼:“小兔崽子,還敢偷我的桃子!我使糞叉子叉死你們!”

俺的娘啊,二大爺什麼時候又轉了回來?底下的倆娃慌了,撤下來就跑,只聽撲通一聲,水花四濺,狗兒跌了下來,重重地落到了河裏。

二大爺不依不饒,拖着他找上了門。

沂山村不小,有五六百戶人家。從古到今,民風淳樸,路不拾遺。村子裏的人對於名聲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寧可窮,不可偷。對於偷雞摸狗的行爲非常鄙視。

狗兒的父親是個老實人,平時寡言少語,只知道悶頭幹活,人稱“悶葫蘆”。因爲孩子偷被找門子,當着衆人,他臉都憋紅了,支支吾吾了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

他的母親有嚴重的哮喘病,喘起氣來“吼兒吼兒”直響,說不兩句話就得喘上半天,一年到頭只顧喘上那口氣,顧不上別的。這個時候,一激動,更是上不來氣了,捂着胸口一個勁兒只是喘。

看到她的樣子,“悶葫蘆”急了,拖過孩子來,對着屁股就是幾巴掌,打得那娃是一陣亂跳。

那個時候,大人都是豆大的字不識一個,能養活孩子就不錯了,談不上教育。孩子們都和野外的樹一起自生自滅,由着自己的心性自然成長,長正了就正,長歪了就歪。

牤子和大眼回到家,大人都再三告誡不要惹二大爺。在人們的眼裏,這樣一個孤寡老光棍,沒人疼沒人愛的,怪可憐,誰去惹他就是不着調了。

三、“壞方瓜”其名的由來

二大爺不好惹,又得大人警告,娃們再不敢靠近他的家。偏偏這狗兒就要一個人愣作。

這天,他把牛拴在樹上,獨自在二大爺院外轉悠來轉悠去。

牆上爬滿了濃密的方瓜秧子,有幾個嫩嫩的小南瓜掛在上面,其中一個墜到了牆角。

此時,他突然感覺到了便意,於是心生一計,用割草的鐮刀把其中一個小方瓜劃開一個三角的口,把便便拉倒了裏面,然後再蓋好,恢復原狀。

方瓜漸漸長大。入秋,已長成了一個大方瓜,原來的切口已經沒有痕跡。

二大爺渾然不知變故,摘了那個方瓜切開就要上鍋裏煳。這一打開不要緊,臭氣熏天,裏面的瓜瓤竟然是一包屎。

二大爺又發飆了,抱着方瓜就摔到了門外,罵罵咧咧的吼聲驚動了大家。

當時,村人生活寂寞,村莊裏有一點的動靜就會引來全村人圍觀。

大人們議論紛紛,覺得蹊蹺。鑽裏鑽外的放牛孩像觀洋景,湊在熱鬧裏興奮着。狗兒沾沾自喜地竊笑,忍不住和夥伴們分享炫耀自己的惡作劇。

於是,這事像風一樣刮過了全村,“屎方瓜”事件人人皆知。自此,大人孩子見了他都叫“壞方瓜”。

四、三個娃的路

“壞方瓜”名如其人,從小對於偷雞摸狗的事情無師自通。當時村人缺衣少食,有點糧食都不捨得喫,烙一作子煎餅都藏在盆底。但只要狗兒一去,就沒有藏住的東西。總會是,今天西家少了一把煎餅,明天東家準備走親戚的糖果子不見了,最終都會找到他家。爲此,他沒少了父親的暴打。

人們雖然見他就翻白眼,可對於這樣的孩子也無可奈何。

一天,村裏青年團組織孩子們上夜校。大眼和牤子買了燈油約狗兒去學字。狗兒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他坐不住。

冬夜漫長,煤油燈下,朗朗的讀書聲響起。大眼和牤有了新的樂趣,他們夜裏都在癟癟的肚皮上比劃着寫字。

漸漸和他們玩不到一起,他喜歡一個人在黑夜裏東遊西轉,拔棵蘿蔔偷個地瓜,墊墊飢腸轆轆的肚子是最實惠的快樂,這樣的日子在他,也是歡喜的。

他們漸漸長大。到青年時代,村裏進入人民公社化。村集體稱爲生產大隊,劃分爲多個生產隊,村民叫做公社社員。人們集體勞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生產隊裏幹活掙公分,分糧食。

大眼很小就入了團,十八歲就做了團支部書記,跟着村支部工作。

“壞方瓜”家和牤子家都分到了生產六隊。牤子是個農活的好把式,在隊裏幹活很頂作,推車挑擔,除草刨地樣樣都行,走到哪裏都深受大家歡迎。

“壞方瓜”卻懶惰成性。他的五個姐姐,出嫁的出嫁,沒出嫁的在隊裏也只是八半勞力。按說他是家裏的整勞力,掙公分要多一些,卻拒絕去參加勞動。

家裏養着這麼大一塊閒肉,偷奸摸滑,不務正業。一家人也都恨之入骨。但是,他再不是父親拖過來就能揍一頓的孩子了。在這個身強力壯的大青年面前,父親的拳頭已經變得非常無力。

社員喫食堂的時候,每家每戶都不開火,不存糧,家徒四壁,勞動完去食堂裏打飯,也只是水水菜菜的,乾點活就總是飢腸轆轆。

只有不參加勞動的“壞方瓜”,在人們幹活的時候,他卻在各隊的食堂邊出沒,總能偷出飯菜。人們抓住他,也只是訓斥一番,對於從小看大的孩子,善良的沂山村人都持包容的態度,不忍心給予制裁。

當時,小偷小摸就可以送勞改隊,可大家都覺得鄉里鄉親的,不忍心。而他本人,對於自己的偷盜行爲,不但不感到愧疚,反而覺得活得很滋潤。

五、慣偷

一個初冬,生產六隊收穫了一堆白菜,這是隊里社員整個冬天的口糧。

冬天,河水變少,一片金色的沙灘裸露在寬闊的河牀上,人們在沙灘上深深地挖了一個大坑,把白菜埋在沙子裏,可以收藏到來年開春。

那個時候,夜裏有民兵站崗,維護着村裏的治安。在漆黑的夜裏,他竟然躲過了巡邏的民兵,挖出了一車白菜,用生產隊的大膠車拖了滿滿一車。他不敢在本地賣,就推着車子,來到了離沂山村有四十里路的江蘇省。

黎明時分,他趕到了一個村的集市上,準備出售白菜。

好容易等到天明,沒有等來買主,卻等來了幾個來村裏辦公務的公安幹警。不由分說,“壞方瓜”當場被抓。

因爲當時大膠車都是集體所有,個人推着趕集就屬於“犯私”。在大集體時代,“私”字是最邪惡的犯罪行爲。

公安人員還有急需處理的公務,就把“壞方瓜”綁起來,先放在村裏的一個牛棚裏,由村裏民兵看守,回頭再審。中午,他趁着民兵喫飯放鬆警惕,竟然自己把繩子鬆開,偷偷跑了。

他一夜沒睡,又累又困,飢渴交加,回來的路上步履蹣跚,夜幕降臨的時候,他纔來到了沂山村南面一個鄰近的村。

這個村裏有一戶蓋新屋的人家,蓋屋用的棒都放在外面,看上去第二天就準備起屋了。他一看四處無人,又來了精神,抱起一根粗細合適的棒,扛着就回到了家。

餓得不行,家裏人都進入了夢鄉,也沒喫的,他又趁黑翻牆摸到了大隊會計的家裏,想找點東西填肚子。院西有一個棚子,他鑽進去,揭下鐵鍋,抱着風箱,輕輕拉開木門的栓子,神不知鬼不覺地溜了。

他又趕到外地趕集賣贓物。路過一個村子,就聽到幾聲呵斥:“誰?”“幹什麼的?”

他手提肩扛的跑不動,扔下東西剛要跑,就被巡邏的民兵拿下了。

這一次,他被抓到派出所,進了勞改隊,判了一年徒刑。

上世紀五十年代,人們的思想黑白分明,好人壞人非此即彼。名聲是一個人的通行證。他名聲不好,擋住了找媳婦這條路。進過勞改隊的青年,就註定一輩子打光棍了。

從勞改隊回來,他的父親鐵了心不讓他進門,就當沒生這個兒子。

他一個人找了一處閒置的小破屋蔽身。

偷,是更加肆無忌憚,越偷越大,今天偷棵樹,明天偷個小牛犢……

偷着摸着被抓着,勞改隊裏三進宮,他一共被判了六年徒刑。

五、金盆洗手

第三次從勞改隊出來,他的姐姐們都已經出嫁。這麼多年也都是冷眼看他,覺得丟臉,不肯認這個弟弟。孩子有這樣的一個舅舅,長大了說媳婦都不撐人家扒啦。

父母已經先後辭世了,世上再沒有罵他的人了。他推開家門,拉開了一道道的蜘蛛網,家裏冷冷清清,落葉滿地,就像他荒涼的心。

“’壞方瓜’又回來了。”這消息馬上在村裏颳起了風。

牤子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爹了,做了六隊的生產隊長。聽說他回來了,晚飯後拿着一包黃煙沫子,去了他的家。

蹲在門檻上,牤子從上衣兜裏摸出一個被孩子寫滿了字的白紙本子,撕成條,捲成喇叭筒,捏上煙沫子,“嗤啦”劃開火柴,點上煙。菸捲在黑暗中一明一暗,濃烈的香菸氣味瀰漫開來,他又給“壞方瓜”捲了一根,遞過去:“怎麼着?以後去隊裏掙公分吧?還準備再進勞改隊嗎?”

“壞方瓜”不抽菸,他擺擺手,頭一擰:“進勞改隊有什麼不好?”

“在裏面很好嗎?”

“很好啊,比在生產隊強多了。在勞改隊裏喫得飽,裏面的幹部也不打人,還可以七天看一場電影。”

“勞改隊能養你的老是不是?!”

四十歲的人了,還這麼不通情理。牤子摔了煙把,忿忿而去,去大隊辦公室開會。

老支書退休了。新任的大隊書記是他從小一起放牛的大眼。大眼在這個晚上召開生產隊長會議。不虧叫大眼,就看到村委辦公室裏,明亮的保險燈下,那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鑲嵌在瘦削的臉上,神采奕奕,他敢作敢爲,講起話來鏗鏘有力,很讓人信服。

他上任以來,抓生產,正村風,政治工作很有力。但對村裏這個擾亂治安、敗壞村風,相當於“一歪雞屎壞了滿缸醬”的“壞方瓜”,他一直怒其不爭,恨得牙根癢癢,一直琢磨着如何把他拉上正路。

這次,聽牤子向他學“壞方瓜”的話,他大眼睛一轉,決心狠狠地治理他。

“壞方瓜”一回來,村西河邊的大堤上,隔三差五就要丟棵樹。這幾天卻是沒有動靜。

這日,大眼囑咐民兵連長,這幾天夜裏站崗的重點目標就放在那裏。抓住了“壞方瓜”,不要訓斥就過了,也不要送派出所,就給我送到大隊辦公室裏。

那一夜,真的就抓住了偷樹的“壞方瓜”。

那個時代法律尚不健全,在淳樸的村人眼裏,村幹部就是父母官,你犯了錯要打要罵都是應該的。

“大眼”暗自思忖:“反正送勞改隊他也不改,不是說勞改隊裏日子舒服,幹部也不打人嗎?你不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嗎?這次我就讓你試試滋味。”

“壞方瓜”被民兵帶來了,“大眼”讓民兵連長拿來繩子,把他綁了起來。

一聲喝:“給我吊到樑上!打!”

當時屋子裏都露着梁,繩子可以直接吊到梁頭上。民兵連長掄起繩子,一番死打,直打得他皮開肉綻,鬼哭狼嚎。

從樑上放下他來,大眼問他,以後還偷吧?

他直呼不敢了。

大眼告訴他,以後再偷,逮着再不送他進公安局,就這樣打。如果老老實實去生產隊掙公分,他包着給說個家口。

“別哄我了!我蹲過勞改,誰家的’識字班’還會跟我?”“壞方瓜”嘟嘟囔囔地說。

“你要是以後安穩地,我給你吧啦着找個’半婚頭’。你再這樣下去,我也不管你,混成這樣,就怕是死了都沒人擡你!”

“壞方瓜”顯然是動心了。他做夢都想有個女人在身邊,只是他不敢想那會是現實。

他已經不是那個飛揚跋扈的青年了,他不傻不愣,再混賬,也會想到晚景的淒涼。

六、進生產隊

第二天,牤子來叫他,他真的就老老實實跟在後面去幹活了。

休息時間,大家成幫結夥開玩笑,嘻嘻哈哈的。簡單的勞作生活,有着純粹的快樂。

“壞方瓜”卻無精打采,也沒有人理他,他一個人默默坐在地頭上發呆。

牤子走過來,試探他:“西河邊有一棵大楊樹長起來了,真好。今晚咱去偷了明天趕集行吧?”

“壞方瓜”擺手:“咳,算了吧,可不敢了!大眼拿着我也不送勞改隊,還朝死裏打,再也不去偷了。”

現在他想的是能混上家口。祖上三代單傳,眼看着就要在他這輩斷了根。經歷了很多,他已經到了不能再折騰的年齡。他荒涼的內心渴望一種特別的溫情。

七、要媳婦

“壞方瓜”進了生產隊,安頓了下來,雖然他一貫偷奸摸滑的,不怎麼出力,手把也還不老實,總會順手牽羊的拿走點。但人們也不計較,都可憐他一個光棍子,清鍋冷竈的。平時也都對他加以照顧,今天東家送他一碗渣腐,明天西家送他一塊餅,不讓他斷了頓。

沂山人就是這樣,不管怎麼說,都是一個莊的老少爺們,事情過去了,他要是想走正路,該幫還是要幫他。

“壞方瓜”一心找個媳婦。不幾天就去找一次“大眼”:“這可是你說好的,快給我說’家口’嘛!”

“壞方瓜”名聲在外,又是個四十多歲的老男人,偷了半輩子,也就擋個嘴,家裏窮的叮噹響,二婚的也沒跟他的。“大眼”託人各村尋摸,都沒有合適的。

“唉,小時候不學好,蹲過勞改,這輩子就’棍’着吧。”

“走到哪裏別的不知道,誰還不知道這個’壞方瓜’?”

“從小就混賬,老的還不都是讓他氣死的?”

……

人們提起他來,有憤慨也有嘆息。

八、“我要媳子”

秋末。中午,太陽暖暖地照着生產隊的場院。喧鬧的場裏安靜了下來,人們剛剛把分到的糧食搬運回各自的家。收穫的日子,洋溢着一派喜氣洋洋的氣息。

“壞方瓜”也一個人默默地把屬於自己的那一份——地瓜、花生、黃豆、小米……一樣樣地收到家裏。雖然分的不多,但樣樣俱全。豐收的喜悅在大家的心裏湧動。

快樂的時候,也最容易傷感。看着別人家裏老婆孩子、老老少少一起熱熱鬧鬧的。不知道怎麼了,他心裏卻像貓抓着一樣,亂糟糟的,不得安寧。

嫋嫋的炊煙從每一個煙囪裏升起又漸漸消失。每家每戶都氤氳着溫暖的煙火氣息。他在家是瓢沒動,鍋不響,心裏是格外的落寞。

不由自主地他又踱到了書記家裏。

大眼一家人正圍着飯桌吐嚕吐嚕喫飯,長條桌上熱氣騰騰,粉條燉大白菜的香氣直撲鼻而來。

“來來來,一塊喫吧!”大眼讓媳婦趕緊盛菜,挪了挪身子,讓四個孩子擠乎一下,讓出飯桌邊,放下一個凳子。

“俺不喫!你說的,要給俺說個媳子,好給做飯。”“壞方瓜”不坐,站在那裏,熱切地等着答覆。

他時常覺得這個大眼無所不能,村裏人有事找到他都能解決,卻沒能給他說上“家口”,肯定是對他的事情沒上心。

這幾年,他怕大眼忘了當初的承諾,隔些日子,就來提醒。

書記媳婦捲了一張瓜幹煎餅,遞到他手裏,他不伸手,就站在那裏,看着書記的臉。

大眼狠勁咬下一口瓜幹煎餅,瘦瘦的臉龐上,顴骨隨着咀嚼,一動一動。大眼瞟着牆上的主席像,若有所思。

“我要媳子!”“壞方瓜”看着大眼的樣子,忽然煩躁起來,丟下一句話就走了。

九、命裏有時終須有

這媳婦又不能買不能搶,周圍村子的人都知根知底,就他這樣的早已經是臭名遠揚了,騙都騙不來。“大眼”心裏沒了底。

可這媳婦,說來就來了。

緣分有時候總是讓人預料不到。後來,人們都說,命裏有時終須有,“壞方瓜”也該着是有媳婦的命。

命啊,真是說不準的事。

七十年代末,社會基本穩定,但是還會有一些人因爲各種原因,流離在外討飯喫。

這天,又是飯時,“大眼”一家人正喫着飯,門外又來了人。那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帶着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子。女的手提着一個手縫的粗布袋子,另隻手端着一個碗。孩子把一個大碗捧在手裏,舉得高高的,黑黑的眼珠定定地盯着桌上的飯菜。娘倆衣服都不合身,像是別人給的。深灰色的衣服上,袖子和褲腿上都打着黑黑的布丁,特別醒目。那單薄的身上,肥大的衣服在風中晃盪着,面黃肌瘦的臉上,帶着深秋的寒意。

一看就知道她們是要飯的。

平時那些要飯的一進門就喊:“給點喫的吧!”有的打着快板,說着巧話,像是來了說唱的,大多數給點喫的就走,也有挑剔的,非要一把地瓜幹才肯離去。

要飯的都趕飯點,人們會給舀上勺子熱飯。他們就站着喫完,再去趕下一個門。

這娘倆不同,也不說話,就站在門口,等待着。丫頭滿眼渴盼,女人目光悽然。

大眼媳婦說,這要飯的沒見過啊?遠道來的吧?就給她們凳子坐下,一邊舀上飯,一邊問是哪裏人?爲什麼帶孩子出來要飯?

聽口音不是本地人,說話有點蠻,有點軟,感覺從南邊來的。說是孩子爹常年有病,不能幹活,治病花光了錢,還是去了,家裏實在揭不開鍋了,只好帶孩子出來了。

大眼聽到這裏,忽然有了主意。

他讓媳婦把閒置的偏屋收拾一下,把這娘倆留下,就說讓她幫忙幹活,飯管飽。

大眼媳婦和女人聊的投機,告訴她,沂山村土地好,收成好,若是留在村裏找個人家,斷斷少不了喫的,不要讓孩子跟着你東跑西落受罪了。

大眼說,他就是村裏書記,若是留在村裏,保證不讓她娘倆受罪。

在書記家裏幾天,那個女孩喫得飽飽的,換上書記孩子已經穿不上的衣服,也蠻合體,人也變得活潑起來,跟四個孩子玩耍到了一塊。院子裏整日裏響着孩子們的笑聲。

另一邊,大眼讓“壞方瓜”借來幾口大缸,放上糧食。

一口是“洋灰”缸,用水泥鑄成的那種,缸口闊缸體大,盛上瓜幹。

一口是瓷缸,錚明剔亮的,光滑細膩,缸體瘦一些,裏面裝麥子。

還有幾個小一點的缸,瓦缸,裏面分別有黃豆、玉米、大米。

“壞方瓜”一人份的口糧,分不到那麼多。“大眼”讓塞上半缸麥秸,墊上土,壓結實,從鄰居家借來牀單遮嚴實了,最上面再放上糧食。

“大眼”媳婦帶着要飯的女人來串門了。

“大眼”媳婦挨個兒掀開缸給女人看。看到缸裏滿滿的糧食。看看緊緊偎在身邊的閨女,女人愁苦的眼睛不由一亮。

沒有品嚐過飢餓滋味的人,是體會不到爲填飽肚子而四處乞討的人,對於糧食的這份感情。

那就是生活的一份安穩感。

她又把目光投向“壞方瓜”。

隊長牤子把自己的一身中山服借給了“壞方瓜”,那是他的過年衣服,平時幹活都不捨得穿。

“壞方瓜”雖然名聲不好,一直讓人討厭,平時人們都沒拿正眼看他,現在細看看他,人高馬大的,五官也周正,端端正正的,穿上寶藍色的中山服,顯得年輕了好多。大家都說,看不出來,這人才也還可以嘛。

雖然比女人大十幾歲,和憔悴的女人在一起,看上去也還般配。

第一次有女人進到他的家門,第一次有人爲他做媒。他手足無措,揣在中山服衣兜裏的雙手都攥出了汗。他唏噓着,不知道說什麼好。他不敢看女人,只是把目光投向緊攥着媽媽衣角的女孩子,孩子是那麼瘦,黃黃的小臉讓他不由生出了憐惜之心。

他暗暗地對自己說,要是女人不嫌棄,跟了他,他一定好好過日子,不會讓她們受罪的。

初見,女人覺得他是個老實人。更重要的是屋裏滿滿當當的糧食缸給她帶來的踏實感。

“壞方瓜”看着女人身邊的女孩,不由得說:“這孩子也好上學了。”

“壞方瓜”不由自主的一句話,擊中了女人心中的軟肋。孩子跟着她風風雨雨四處漂泊,受苦了。

她決定留下來。

看着眼前的女人,“壞方瓜”感覺自己就像離水的魚兒遊進了河,他乾涸的心一下子滋潤了起來。

“壞方瓜”後半生有福。女人勤快,家裏收拾得井井有條,地裏的活也落不下,還給“壞方瓜”又添了一兒一女。他很滿足,這一切都督促着他走進正道,安穩度日。

一個好女人,讓他脫胎換骨,好像重新活了一回。心滿意足的時候,他就會對着女人感慨,只恨相逢太晚,害他白活了上半輩子。

其實,緣分就是恰到其時。早一時,他不會是這個他,遲一步就是錯過。

十、往事如煙

很快改革開放的春風也吹到了沂蒙山區。農村“大包乾”開始了,人們漸漸都過上了發家致富的日子。

飯後茶餘,人們還會提起大眼幫着“壞方瓜”騙媳婦的那段經歷,說起當年用半缸麥秸就可以僞裝到的富裕。

女人跟着他,沒捱餓,沒受氣,兩人有疼有愛一輩子,兒女都有了各自的好日子。對於一個曾被飢餓所迫的女人,便算是一生圓滿。往事如煙,那些心酸也便成了笑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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