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讀紅樓2~荒唐與癡情

作者是跟我們一樣在人生裏活過,他回頭去看自己一生的點點滴滴。當他有一天說“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時候,是他寫這本小說寫到一半,忽然感嘆說:我這一生,真是“滿紙荒唐言”,講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跟考試做官、跟所有的現實都無關的東西。“荒唐”兩個字,是他覺得回看自己的一生,沒有做過什麼正經的事情,寫下來的也都不是什麼正經的事情,不是偉大的東西。這兩句話,可以用在所有的文學裏,也可以用在我們每一個人身上。如果我們把自己的日記發表,相信都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好的文學是真實的人生,不是一定有道理可講。任何人的一生,像鏡子一樣地呈現,都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吧?

“癡”字在美學上是說:理智邏輯無法解釋的現象,就是癡。人生沒有這個“癡”,也就無情。生命裏執迷的東西,沒有辦法解釋的“愛”,就是癡。

“還”這個字,相對於“癡”,是《紅樓夢》的主題核心。所有的“癡”,都是因爲要“還”一些東西。欠了別人東西,必須要還。東方哲學,相信輪迴,我們的生命不只這一世的,是好多世的累積,所以這一世見面,大概都有前世緣分,緣分牽連複雜,是我們不可知的。我們要“還”各種不同的東西,父母可能要還孩子東西,孩子可能要還父母東西,老師可能要還學生東西,丈夫要還妻子東西,妻子要還丈夫東西。人世間如果是一個“還”的哲學,很多不可解的、荒謬的、啼笑皆非的現象,就有了懂得和超越。我覺得《紅樓夢》是在談這樣的人世間的情緣,而這個情緣是常人不可解的現象。

對作者來講,回看自己家族的歷程,他既要透露,又要隱藏,在隱藏裏包含着對活過的人的愛恨,他已經超然了,他要留給活着的人一點點可以活下去的安慰或者鼓勵。他寫《紅樓夢》,不是要暴露隱私,而是悲憫的寬容,所以一開始就表示要把“真事隱去”。

考證家很努力地要把“真事”挖掘出來,恐怕也違反了文學創作的初衷,真正好的文學絕不是八卦。真正好的文學,一定是對人生在比較高的層次上的觀察與領悟。它關心的不是挖掘“真事”出來之後的得意,相反,是悲憫,得意跟悲憫絕對不同。當一個事件發生,懷着悲憫之心去看,跟懷着幸災樂禍之心去看,剛好就構成了文學跟八卦的差別。每一個人活得都不容易,因此下筆時不會趕盡殺絕。

作者有意壓低自己,說自己“一事無成”,去凸顯所有女性的行止見識。這個作者,大概是最早的女權運動者。

作者寫《紅樓夢》的真正動機是自己的一生潦倒也就算了,可是不能因爲他的一事無成,這些閨閣當中他認識的精彩女子不被記錄,所以,似乎他忍辱偷生活下來的目的,竟是爲了給這些女子一一立傳。這樣的立論是夠荒唐的,文天祥活下來、岳飛活下來,留下來的是《正氣歌》、《滿江紅》,是要爲了表彰盡忠盡孝的;而《紅樓夢》是爲了給女孩子立傳的。

這本書裏隱藏的現代元素,到現在,很多的人都還沒有談到,把它列在“古典文學”中。其實,它是古典文學的叛逆,它顛覆了古典文學。作者是一個極其富有顛覆精神的人,他並不喜歡儒家。中國有三個重要的道統,即儒家、老莊和佛家構成的思想體系,作者最不喜歡的是儒家,你可以看到他一聽到《四書》、《五經》就頭痛因爲《四書》、《五經》變成了考試做官的工具。他的父親叫作賈政,“賈”(假)這個字後面加一個“政”(正),諧音透露了儒家的虛僞性。領悟人生的都是空空大士、渺渺真人、茫茫大士、癩頭和尚、跛足道人。全部是老莊與佛教裏面的人,這種看起來不正經,有一點旁門左道的人,他們是老莊與佛教的代表人物,批判或顛覆了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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