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小事

一.

南城的冬天,沒有片片飄落的雪,也沒有刺骨凍人的風,有的只是讓這座城市不至於一直處於夏季的低氣溫。

但即使是這樣涼爽的天氣,人們還是紛紛穿上了外衣,彷彿不如此便對不起這冬季。

柳新看着車窗外離去的身影,長出了一口氣,接着將身上的外套脫了下來,放到一旁副駕駛的位子上,最後又將安全帶繫上。

這樣做,是對,還是錯呢?柳新不禁想道。遠處的那個身影已經看不清了,唯一留下的,是還在車廂裏久久無法散去的廉價香水味。

作爲一個朋友來講,這香水味的主人是一個極好的人選,儘管知道自己是在相親,卻依然能夠保持熱情自然的對話方式,又不至於讓人心生反感,這應該是從工作中鍛煉出來的能力吧?

不過,還真是一位女強人啊,柳新有些感慨,他的工作似乎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比過對方,滴滴司機和什麼……基金類的工作嗎?柳新想到這不由苦笑,他似乎只隱約記得人家的工資是自己的兩到三倍了。

但說到底,除了這個條件以外,兩人年紀相仿,柳新只比她大上兩歲,今年正好四十,兩人父母俱全,都是離異家庭,自己有個上初二的女兒,對方則是有個上着小學的兒子,這樣的條件,多接觸接觸,能聊的話題可就有很多了。

只是,作爲結婚的對象來說,自己似乎是高攀了?

這樣想着,柳新拿起手機打開了微信,正打算髮些什麼,第一眼望到的,是自己的置頂——一個星星符號的暱稱,頭像則是一張合照,笑靨如花的女人將手搭在了初中生模樣的男孩的肩膀上,彷彿在說:看,這就是我的兒子,儘管她看起來不像是當母親的年紀。

柳新感覺到自己的心似乎被什麼刺痛了一般。

自己的行爲是不妥當的,柳新很清楚這一點,畢竟在朋友和家人面前,自己也算是有一個女朋友的人了。

只是,誰又能明白他心中的那股煩悶呢?錢雨星,就是照片上的那個女人,她着實是一個任性的女人,柳新在和她的交往過程中大概明白了一點,她的離異應該只和她自己有關。

和她認識的時間,應該是在一年前吧,因爲一個共同朋友的介紹,兩個人見了一面。想到這裏,柳新忽然想點根菸抽抽了,只是他隨即又面露苦笑,自己好像把煙戒了。

原因自然是錢雨星。

兩人當初見面的情況其實和今天有些相同,都是朋友幫着介紹的,只是今天的朋友並不知道他有女朋友。不過撇開這個不說,不同的點還是有的,最大的不同,大概就在於柳新見到錢雨星的第一眼,便覺得自己在一場失敗的婚姻之後,終於遇見了對的人。

無他,只因爲錢雨星長得好看極了。一米七幾的高挑身材加上精緻小巧的臉蛋,薄脣配上梨渦隱現的笑容,使柳新不得不承認他是個膚淺的人,以至於因爲這個而下意識忽略了那個女人最致命的缺點。

這缺點自然不是因爲她也有一個快上初中的孩子,大家的家庭條件其實半斤八兩,讓柳新難以忍受的,是錢雨星變化莫測的性格。既然參加了相親,那起碼說明你有着談婚論嫁的想法,可錢雨星全然不顧這些,她像年輕的少女一般,對浪漫的愛情充滿了渴望。

讓柳新減肥,於是他從兩百斤的體重降到了一百七十五斤,讓柳新戒菸,於是從那以後再也不曾碰過,要說這些柳新都能接受,因爲這些起碼改善了他的身體狀況,可讓他在各種節日裏送送小禮物,說說那些肉麻的情話,可就實在難爲他這個學歷不高的人了。

儘管如此,柳新還是竭盡所能地去做了,他希望自己的所作所爲能夠讓錢雨星感受到他的誠意,可不管是那些送出的小禮物還是微信上每天噓寒問暖、訴說愛意的情話,錢雨星都只回以冷冰冰的話語,“哦,好的”似乎成爲了他們生活中必須說的話。

柳新想不明白,和自己笑嘻嘻提各種要求的是她,對此回以冷漠態度的又是她,那他應該怎麼做呢?幾乎每週一有空閒,他就得去錢雨星的家裏,爲她和孩子準備喫的,而她就專心備戰什麼會計的考試,可柳新不懂,你備考就可以讓自己的男友想條狗一樣被人呼來喚去,任你吩咐嗎?這算是怎樣一回事呢?

一旦說到同居,說到結婚,說到未來,錢雨星總能笑着將話題岔開,這樣的生活維持下去,還有在一起的必要嗎?當初會去相親,就是因爲柳新想給自己的女兒再找一個媽媽,而不需要一個不會照顧家庭的女性。柳新在萬般的糾結中想明白了這一點,於是就有了今天的相親。

是時候結束了,柳新下定決心,他點開了那個星星符號的微信,發送完兩條信息之後,他把手機丟在一旁,啓動了車子,往回家的路上開去。

二.

“錢宇傑,你怎麼這麼笨啊?這麼簡單的數學題你都弄不明白?”說話的是穿着家居睡衣的女性,此刻她正躺在沙發上看着平板電腦,順便“教育”一旁出到客廳寫作業的兒子。

“那您倒是幫我一把啊?”坐在地板上的男生把筆一放,苦着臉說道。

“上次教你,你說看不懂,那我就只能讓你去問老師,現在你又跑過來問我,那你到底問沒問老師?”

“得,我還是自個回屋琢磨去吧。”錢宇傑憤憤不平地回屋去了。

錢雨星笑了笑,她太明白兒子的毛病了,回屋他也不會琢磨的,就是借出來寫作業這個機會證明自己在房間裏是在認真學習,讓她這個當老媽的不要隨便進他的房間罷了。

既然這樣,那就不去看了,雖然教育孩子很重要,但給孩子留些祕密的空間也是很重要的,錢雨星的教育心得一向和別人不同。

平板電腦忽然震了兩下,錢雨星點開微信,沉默幾秒後從沙發上一躍而起。

“我們”

“分手吧。”

爲什麼三個字在剛出現的時候就被刪除了,錢雨星感到心中那股複雜至極的情緒正翻湧上來,她既想衝到柳新的家裏破口大罵,又想在手機上將關於他的一切都刪個乾乾淨淨,來個再也不見。

可她其實又沒有那麼生氣。

因爲她確實明白,柳新爲什麼會給她發這條信息,或者說,這大概是遲早的事。

自己的所作所爲要是被朋友知道,只怕暗地裏又要說她錢雨星做作得不行,三十五六的女人還這麼矯情之類的傳言了。

不,也許正如她們所說的那樣吧?錢雨星想道。

一方面像個小女生一樣要男友做這個幹那個,完全不在乎他的想法,也不在乎兩個人都已是家長的事實,另一方面對這樣努力的男友卻從來不曾說過什麼,只是冷漠以待,微信後來回的最多的就是“哦”。

確實不像話,錢雨星想如果自己是柳新,那麼肯定沒辦法把這段感情經營一年這麼久,不當面抽那女人一巴掌就算是講文明有涵養的人了。這麼說來,他發微信通知分手,確實說得上是紳士了,誰說滴滴司機不能是紳士呢?錢雨星笑着想道,只是這笑容實在不算好看。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咖啡廳,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穿着西服相親,這不是明擺着說明自己沒有什麼像樣的衣服嗎?加上那時的他還沒有減肥,西服又不合身,明顯小了一號,與其說是他穿衣服倒不如說更像他被衣服捆住了一樣。

胖胖的臉上架着一副金絲邊的眼睛,笑起來的時候你就找不到眼睛去了哪兒,那副憨厚老實還有點可愛的樣子與現在判若兩人,是因爲我嗎?錢雨星忽然發現,有關於他的記憶此刻正不停地從腦海中浮現出來……

她喜歡柳新說過的那些情話,儘管它們土且肉麻,卻滿溢着他對她的愛;她喜歡那些小禮物,儘管它們都是些毛絨絨的布偶,卻能夠看出柳新曾把她說過喜歡布偶的話放在心上,這些布偶都躺在她那張粉紅色的大牀上,陪着她度過忙於工作和備考的每一天。

她是如此的喜歡這些,可她卻不想讓柳新知道。爲什麼呢?錢雨星自己也說不清楚,她明白愛情得靠兩個人共同努力,她不該讓柳新單方面的付出,可她就是如此做了,並且不加解釋,彷彿要將傲慢與自私刻在自己的臉上。

錢雨星忽然動了起來,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換上一件鮮紅的長裙,在鏡子面前化起了妝,她要去見一見柳新,哪怕這個見面毫無意義。

她看着鏡子裏明豔起來的自己,露出了苦笑,太幼稚了,可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幼稚、天真、隨性、包括傲慢,這都是她,錢雨星。

錢雨星提着挎包走到門口,她穿上高跟鞋,在門口衝裏屋喊道:“老媽我出去一下,你待會記得早點睡。”

“知道了。”

她推開門,神情嚴肅得像是要奔赴戰場的戰士。

三.

302號的房門前,站着一位穿着紅裙的漂亮女人。

她懷着莫名的思緒按響了門鈴。

開門的是一位女孩,她看到錢雨星,臉上掛着驚訝,但隨即她就衝着屋裏喊道:“爸,有客人!”

接着她俏皮的對錢雨星眨了眨眼,小聲說道:“阿姨,加油啊,我爸心很軟的!”

錢雨星愣住了,旋即笑着點了點頭,她看着女孩走回她自己的房間裏,走出來的是穿着西服襯衫的柳新。

兩人對視了一眼,接下來就是良久的沉默。

“先進來吧,鞋,就不用脫了。”

“好。”

兩個人走進屋裏,房子不大,客廳自然也不大,只有一張木質的沙發可以坐,兩人便保持着沉默坐了下來。

“不冷嗎?”柳新開口打破了沉默。

“冷。”

“那爲什麼要來?”不等錢雨星反應過來,柳新又接着說道:“你又是怎麼知道這裏的?”

“因爲你提過。”這回是柳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你也許不知道,我來過這裏,不止一次,雖然這次數也並不算多。”錢雨星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說出這番話,彷彿要辯解什麼,然而這句話卻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小琴沒有告訴我。”

“是我拜託她的。”

柳新側過身子看着她,問道:“爲什麼?”

“因爲,我想知道你的女兒是怎麼看你的,我還想知道很多關於你,而你還不曾對我說過的事。”

柳新的心中翻起了浪,他發現自己似乎沒看透過這個女人,他沒想到她還有這樣的一面,可是,如果一年間的相處都無法讓彼此靠近的話,那麼結了婚又能怎樣呢?就不會重蹈離婚的覆轍嗎?他不願意去和這個女人賭上自己家庭的未來,就是這樣,即使她有可愛、善良的那一面,也不能掩蓋她不顧家庭、性格古怪的事實。

“我們確實不合適。”柳新說道。

“你是去相親了?”錢雨星看到柳新驚訝的表情,說道:“別喫驚,只是你身上還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而且,你穿得和見我那天一模一樣。”

“你猜得不錯。”

“對方很好嗎?”

“只見了一面,不好說,不過還算聊得來。”

錢雨星笑了,她想說原來我們之間只有這麼點感情,可她說出口的卻是另一個問題:“她比我更好嗎?”

“你很好,可你不是她,她更加適合結成家庭,你呢?”柳新知道,這句話不說遠比說了合適,可他還是說出了口,因爲他希望錢雨星能夠醒悟過來,對他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任性可能不止是害了自己。

錢雨星像是沒有聽見一般,臉上掛着動人的微笑,很禮貌地說道:“好吧。時候不早了,我也該走了。”

“我……”送你二字還未說出口,柳新就看着錢雨星起身,幾乎是奪門而出。

柳新知道,他和她的一切都結束了,明天開始,對他而言就是嶄新的未來了。

雖然柳新感覺有些愧疚,可沒關係,時間會沖淡一切的。

四.

錢雨星走在路上,精緻的臉上只有蒼白,看不到半分感情。

她腦海中一直迴盪着的念頭,當然是那句傷人的話,可她不知道該怎麼反駁,因爲那似乎是事實。

她對自己的小孩說是教育,可真的是嗎?那難道不是放縱和溺愛嗎?她只顧自己的快樂,沒有在乎別人的感受,這不是鐵一般的事實嗎?

和她談過戀愛的人,最後都會讓她正視現實,希望她能夠負起責任,似乎他們的離開並非是因爲不愛,而是因爲她那小孩子一般喜怒無常的性格。

他們是對的,錢雨星彷彿頓悟了一般,他們是對的,我就是不喜歡承擔責任,我就是不想正視現實,我就是不想,面對他們。

“呵呵呵……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

錢雨星笑了起來,笑得是那樣肆意,彷彿要將心中所以積攢的東西都笑出來,她笑着笑着,覺得不夠痛快,於是她乾脆唱起了歌來。路過的行人只能看見一個穿着紅裙的女子在街上又是大笑又是唱歌,加快腳步的同時卻又有些毛骨悚然,覺得自己遇上的不是鬼,也得是個女精神病。

可錢雨星還是覺得不夠痛快,於是她又跳起了舞,她不懂唱歌,也不懂跳舞,可那又怎樣?她像火的精靈一般在夜裏舞着,口中哼唱着沒人能聽懂的歌謠,她開心極了,高興極了。她只是想明白了,她非得適合家庭嗎?她不,她就要做那放肆的、傲慢的、天真的、幼稚的、自私的人!一個三十六歲的女人。

錢雨星仰着頭,正要繼續唱着,卻忽然停了下來。

她從挎包裏掏出手機,打開微信,點進了暱稱欄。

什麼“新”“星”,什麼“星星”。

去你的。

錢雨星三個字代替了那個符號,這時有水滴落在了手機屏幕上。

那不是雨。

錢雨星又仰起頭,她看着夜色,頭一次發覺南城的冬天竟然是如此寒冷。

她不由將雙手環抱懷中,似乎這樣,就能夠躲開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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