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故事.我的酒》(第六章)

夜深了,本就荒蕪的小鎮顯得更加的寂寥,深邃的街道,靜的只剩下我走路的腳步聲,倚着牆角,燃起一支菸,微弱的火光在這孤寂的夜裏顯得格外的扎眼。吞雲吐霧,吸進的是人間煙火,吐出是無可奈何,人生百態或許就隱匿在這短短的幾寸煙裏也說不定。

擡眼望去,整條街,也就只有那間酒館還亮着燈,這也是鎮上唯一可以享受夜生活的場所,吐出最後一口煙,把它掐滅,邊走邊想,喝酒的人不一定有故事,但有故事的人大都會以酒來釋懷,感受人情冷暖,來這兒準沒錯。

想到這兒,就又一次推開了酒館的木門。

昏暗的燈光,留聲機放着柔情的爵士樂,一眼掃去,不到十個客人,有些在打檯球,有些,則坐在椅子上,手裏拿着酒杯,閉着眼陶醉在音樂裏,只不過,音樂裏不時還會夾雜着檯球相互碰撞和進袋的聲音。

只有老闆仍是老樣子,一如既往地擦拭着他的高腳酒杯,見我進門,點頭示意,轉身從酒櫃裏拿出我存的那瓶波本威士忌,倒在剛剛擦拭好的酒杯裏,又往我的方向輕輕推了一下,做了個“請”的手勢,讓我自便。

我走到吧檯,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嘴裏的煙味還未消散,現在又混雜着酒味,那滋味,說不出,只能緩緩下嚥。

“你能別老擦你那個酒杯了不行麼,哪回我來,基本你都在擦。”我對老闆說。

“我問你,酒杯裏裝的什麼?”老闆反問。

“酒啊。”我說。

“那我是靠什麼喫飯的?”老闆再次追問。

“還是酒啊。”我回到。

“那不就結了,這是我喫飯的傢伙什,不愛護能行麼?”老闆略顯自豪的說。

“哈哈,你有理,你有理。”我笑着回答。

“來一杯啤酒”,一個聲音從我身後傳來。

我回頭看了看他,是個30左右歲的中年男子,樣子看着挺憨厚,體態略胖,他也瞧了瞧我,我倆略微的點頭示意一下,便轉過身去,繼續喝我的酒。

他在吧檯,找了個離我不遠的位置坐下,一個人喝着啤酒,喫着花生,我心想:“在這家酒館喝啤酒的可是不多。”

“最近有什麼新故事?”老闆問。

“沒有,沒收到什麼故事。”我回到。

“那個......那個,您二位剛剛是說收故事麼?”

我和老闆一齊看去,是喝啤酒的那個男子說的話。

“是啊,我倆再聊收故事的事情,您有興趣?”我問。

“那個,您好,我是咱們小鎮的一名外賣員,我姓李,叫李大海,你們可以叫我大海。”他一邊說,一邊拿着酒向我旁邊的座位走了過來。

“哦,您好,我姓肖,有什麼指教?”我問。

“是這樣,我從秋露姐那裏取餐的時候聽說過有關您的事情。”大海說。

“哦哦,秋露姐啊,是的,之前我們在一起聊過她的過往,對,她燒的菜很好喫。”我說。

“是啊,我送餐的時候,點她家菜的單子很多,就這樣熟識了,聊天時,她提起過你,我當時就很好奇,世上真是收什麼的都有啊。”大海說。

“哈哈,我算是個怪人了。”我自嘲的說。

“我沒有那個意思,我也有故事,不過我的故事不知道合不合您的標準。”大海試探性的問我。

“我收故事,沒有標準,人的命運就是一個又一個故事組成,我終歸是無法衡量命運的標準,你說是吧,哈哈。”我說。

“既然您願意聽,那我就嘮嘮吧。”

“好。”我從口袋掏出了紙和筆。

“肖哥,你知道人活着,什麼最重要麼?”大海先向我發問。

“什麼最重要?”我問。

“認清自己最重要。”

“是這樣麼?”

“當然,一個人可以沒有錢,沒有文化,但必須清楚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這是自知。”大海說。

“肖哥,你別看我現在是個送外賣的,可在幾年前,我在村裏也是富戶,家裏父母有個小產業,也有自己的地,我還有個到了談婚論嫁地步的眷侶,婉寧,那時候的日子過得很是滋潤,可奈何我一手好牌,卻打的稀爛。”說完這句話,大海仰頭大喝了一口酒。

“發生了什麼?”我問。

“我這個家境,還是獨子,難免父母對我寵愛有加,出去玩身後也總會有一些“跟班兒”的好兄弟,這使我漸漸有了高人一等的感覺,我就在這種優越感裏漸漸迷失了自己。”

“那天,聽街坊四鄰聊天時,提起了我,說我不過是生的好了些,啃老不知要啃到什麼時候去,這話深深地戳到了我內心的痛處,以至於我急於證明自己。”大海說。

“證明?怎麼證明?創業麼?”我問。

“差不多,現在想想,心急果然是吃不了熱豆腐的,即使能喫,那也會燙出滿嘴的大泡,一口喫個胖子,噎着的是自己,這種虧,喫一次就夠了。”

說完這句話,大海將啤酒一飲而盡,嘴邊還有些殘存的泡沫,他用袖子擦了擦,舉手示意老闆在來一杯。

我點燃一根菸,也派了一根給大海,他熟練的夾在右手上,抽一口煙,又用左手舉着的酒杯喝了一口酒,長舒一口氣,繼續和我說到:“那天晚上,和朋友出去喝酒,把我心裏的想法說了出來,要幹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讓所有人對我刮目相看,有個朋友就在酒後散場時找到了我,說有一筆貨運的大買賣,能狠賺一筆,我讓他說的動了心,沒考慮太多,就同意了。”

回家後,和父母、婉寧說了這個事兒,婉兒倒沒說什麼,可父母堅決不同意,覺得太冒失了,何況大婚的日子也馬上到了,不願有什麼變故,那晚和父母大吵了一架,摔門走了。

“哼哼,現在想想,那時候的自己挺幼稚的,想什麼是什麼,自認爲有個性,我行我素,實則就是隻沒頭蒼蠅。”大海苦笑一聲說到。

“現在的自己,能看到過去幼稚的影子,說明已然成熟了很多,這是好事兒。”我說。

“也許吧。”他聳了聳肩回到。

那晚離開家後,也沒別的地方可去,就去了要和我合作的朋友家,他又藉着這個機會,給我說了這裏面不可錯過的商機,我只管出錢,手續,和銷售渠道之類的他去跑,算我是大股東,投完資等着收錢就行,投的越多,回報越多,他的一番“洗腦”讓我更加坐不住了。

第二天,悄悄回家,婉兒在廚房做飯,爹媽沒在家,我回到屋裏,把我用來結婚的錢拿了出來,又動了些家裏的存款,都交給朋友拿去搞貨運了。等到父母回家後,還一臉自豪的表情向他們炫耀,以後您老兩口就等着享清福吧。”

“現在想到我當時的表情,我都想給自己倆嘴巴。”大海說。

“盲目的自信就是自負,你膽子可夠大的。”

我說。

“是啊,現在琢磨琢磨都後怕,確實欠考慮,我記得我爹當時聽完我私自用家裏錢投資的事兒之後,追着我滿院子的跑,氣的他老人家嘴脣直哆嗦。”

“結果應該和我想的一樣吧。”我問大海。

“是,其實有些事一開始就能看到結局,可惜我那時.......唉。”大海右手撐着頭,左手搖晃着酒杯說。

大海和我講,投完資,沒幾天,朋友就聯繫不上了,去他家找他,開門的卻是別人,原來這座房子早就易主了,他如晴天霹靂,一時回不過神兒來,到家後,不知道如何與家人開口說起這個事兒,結婚的錢沒了,他對不起婉寧,家裏的存款沒了,他對不起父母。

“你知道麼,肖哥,那時候我感覺失去了一切支撐着我的東西,家也不敢回,一個人在鄉間的土路上來來回回的走。”

“你爲你的不明智付出了代價。”我說。

“嗯,盲目的最後就只剩後悔了。”大海苦笑說。

“實在沒轍了,就想到了借錢,把平時玩的不錯的朋友找了個遍,可一說借錢,都說有事,要麼就直接掛斷了電話,再打已經被拉黑了,哈哈,那時候忽然覺得我前半生活的就是個笑話。”

“真正的朋友,都是在事兒上見真章的,也不錯,幫你認清了事實,一次跌倒,終身受用啊。”我拍着大海肩膀說。

大海點了點頭,向我敬了一杯酒然後語重心長的和我講:“我......嗝...哈哈.......我好的時候啊,總是在扮演着別人的救命稻草,可當我需要抓住這樣一根稻草時,竟發現眼前一片荒蕪,肖哥,你說可笑不?”

我沒有接話,只是聽大海說。

“平時稱兄道弟,哥長哥短,看着很有面兒,到最後真遇到事兒了,靠得住的,只有家人,我那時,也只剩家人了,所以我決定回家。”

“回家後,我跪在地上向父母和婉寧說出了實情,父母沒說話,轉身回了屋,婉寧也沒說什麼,把我摻了起來,也回了屋。那晚,爹孃屋裏的燈,一夜沒關。”

第二天,爹孃把我叫進了屋,爹首先開口和我說:“大海啊,爹孃也不想你有多大的作爲,只是想你能安安穩穩的和婉寧過完這一生就好,人這一輩子圖的就是個踏實。”

娘也說:“娃,我和你爹商量了,家裏的地賣掉它,我倆歲數也大了,咱家那個小買賣也沒了週轉資金,就停了吧,人家婉寧既然願意跟你過一輩子,咱家可不能辜負人家,砸鍋賣鐵也要把婚禮先辦好,我們能做的只這些了,剩下的可交給你了。”

聽完爹孃的話,我哭着跪在了地上,爹孃坐在牀上也哭了。

婚禮辦的很熱鬧,可那天我不知道應該哭還是應該笑,洞房的那晚,我坐在牀上問婉寧:“你現在後悔還是來得及的,我不怪你,現在我家這情況你也看到了,以後跟着我,苦少吃不了。”

婉寧沒有理會我,只是快步走到我的面前,給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完我,她又緊緊的抱住了我,抽泣着和我說:“你說這話,對得起我不,你打心裏就沒把我當成是你的婆娘。”

我窩在她的懷裏,也開始抽泣着,此刻所有的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就讓一切都沉寂在不言中吧。

講完這段,大海又向我要了一支菸,抽了幾口,將菸灰彈在了喫完的花生殼上,我在一旁用筆敲打着記事本,呆呆的看着他抽菸,抽的差不多了,大海對我講:“人吶,就是在磨鍊中初成,坎坷裏成長,腳下的路還得是自己一步一個腳印的走出來的,它從來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兒。”

“對,人是得學會認清自己,這就好比一個飯碗,自己能盛多少飯,心裏要有數纔行啊。”我說。

“你說得對,那件事之後,我的心沉了很多,也重新審視了自己,萬丈高樓平地起,地基不穩是不行的,我準備真正踏下心來做點事兒。”

“所以你就開始送起了外賣。”

“嗯,我和婉寧半個月前來這個小鎮,租了個房子,暫時定居在這裏了。”

“還習慣麼?和你自己前後生活落差這麼大。”我問。

“沒啥不適應的,到啥時候說啥話唄。”大海憨憨的樂了一下。

“其實,肖哥,我心裏倒沒覺得什麼,我一個糙老爺們沒啥,就怕我家那口子跟着我喫苦,這不,孩子我也有了,媳婦兒也有了,有家我就有奔頭兒,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那就是家。”

“你都有孩子了?”我問。

“兩歲了,可愛極了。”大海略顯自豪的和我說。

“這時候的男人是最難的,夾在中間,上有老,下有小。”我說。

“男人,男人,不難還叫男人麼?”大海說完這句話,我倆相視大笑起來。

“其實剛開始,也挺不適應的,可細一想,大魚大肉是一種生活,粗茶淡飯也是一種生活。現在,我不在急於求成那些不切實際的東西,我唯一奢求的,就是今天接的單比昨天多,今天比昨天過得好,也是一種生活,我的生活。”大海底氣很足的對我說到。

“來,爲你的生活,咱倆在碰一杯。”

“來,肖哥,幹。”

“你送外賣很累吧,風裏來雨裏去的。”我問。

“其實風吹日曬還好,最難受的是在晚上飯點的時候,看着別人家都是其樂融融的圍坐在一起,有說有笑的,這讓我羨慕得很。”

“麪包總會有的。”我說。

“嗯,別看萬家燈火沒有一戶是爲我點亮的,我知道,在家裏總會有人在一直等着我。”

“幹我們這一行,就是和家裏聚少離多,我記得最深的是,有那麼一次,我接到一單,收貨地址竟然是我家,配送的東西是一個小生日蛋糕,我這才反應過來,今天是我兒子的生日,取到貨,飛速的往家裏趕。”大海說。

當我到家後,婉寧正抱着孩子在客廳等着我回來。

“你回來了,今天孩子的生日你都忙忘了,真是的。”婉寧有些埋怨的說到。

“我真是忙忘了,看,蛋糕這不拿回來了麼,快切蛋糕吧。”大海說。

“孩子對着你的照片咿咿呀呀的,我知道,那是想你了,我就點了一單外賣,咱們一家好久沒在一起喫頓飯了。”

“今天我不接單了,哪也不去,就在家,來,寶貝兒,爸爸抱抱啊。”大海從婉寧手裏小心翼翼的接過了孩子。

“你先看會兒他,我去切蛋糕。”婉寧說着進了廚房。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大海和婉寧一同爲他們的孩子唱着生日歌。

那晚,大海明白了家在他心中佔的分量。

“肖哥,你說,我們一家人聚一起喫個飯,都要以這種形式短暫的相聚。”大海右手扶着額頭說。

“都會過去的,會過去的,就像你說的那樣,再難,也是自己的日子。”我對大海說。

“借你吉言,肖哥,還剩一口酒,我敬你。”說完大海將杯裏的酒一飲而盡。

“時候不早了,我得回家了,成了家的男人,難得有自己的時間,老闆,結賬。”

“不用了,你這單算我的吧,我收你故事總得給你些酬勞吧。”我說。

“那謝謝了,改天我請你。”

說完,大海起身準備離開,我又從煙盒裏抽出一根菸,給了他,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踉踉蹌蹌的走出了酒館,我不放心,跟着出去看了看,

他推着電動車,右手燃着的煙,不一會兒就熄滅了,我就這樣一直盯着他,看他用手擋着風,重新點燃手中的那根菸,那微弱火光,就這樣一點一點消失在深邃的夜裏,那條冷寂的街道上。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