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山早行
溫庭筠
晨起動徵鐸,客行悲故鄉。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牆。
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
商山早行/溫庭筠-胡柳煙來自民謠與詩00:0009:24
《商山早行》是一首行旅詩,從題目上看,能很清楚的知道詩人從商山趕早出發,繼續旅程。
商山是一座山的名字,在今天陝西省商洛市東南面。商洛距離長安,也就是今天的西安市130多公里,以唐代的交通條件,從長安出發,一天走五十公里,兩天多到商山。如果詩人是從長安出發的,他在短短兩三天的旅途中就如此回戀長安,正說明他對長安的不捨與依戀。
捨不得離開,卻不得不離開;不想奔波,卻不得不奔波。古今詩人以各自的文筆道不盡這人生羈旅,訴不完這奔勞惆悵。各有各的勞苦,各有各的辛酸,各有各的哀怨。
“晨起動徵鐸,客行悲故鄉。”溫庭筠起筆毫不隱藏,直接吐露自己情緒上的悲傷。“晨起”二字,呼應了題目,在陌生的驛站,心理上會更加依戀熟悉的場景,而從一個驛站,趕早走,去下一個驛站,意味着離家更遠了,越走越遠,如何能不悲傷呢?
如果你曾經歷過異地戀,或者你與愛人、子女分居兩地,你像候鳥一樣,每隔一個月或一個星期過去團聚。與親人相聚時有多甜蜜、寬慰,那離開的時候就有多不捨和痛苦。特別是你早起趕火車,輕手輕腳地起牀,默默地收拾那衣物,其實也沒帶多少東西,就是想磨蹭點時間再多待一會兒。你再回看一眼熟睡中的孩子,像做錯了事一樣把門輕輕帶上,心裏想着,再過一個月見,心裏會是什麼滋味呢?
人年輕的時候,大多想縱橫四海,年紀越大越戀家,經歷的磨折越多,反而越想要安定下來,不想再東奔西跑了。可是,現實的情況,不是完全由我們自己決定的。
詩人直露胸臆後,沒有繼續鋪張,轉用環境描寫去強化悲的效果。“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不直說心情,但暗含的心態是極“疲倦”“躊躇”的,詩人聽到的是雞報曉的聲音,看到的是沒來得及消隱的月亮,是板橋上的白霜以及行人踩在上面留下的痕跡。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這些都在提醒着詩人,該出發了,要趕早走啊,但,詩人並不想走。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這些意象,極清幽、寂靜、冷淡。詩人很善於抓捕尋常景物去表現自己的情思,這是他藝術手法高妙的地方。試想,在初春早寒的清晨,氣候的清冷,曉雞的鳴叫,早霜的清寒,早行人的足跡,殘存的月亮,簡陋的茅店,兀立的板橋,空、寂、寒,全景編織了詩人內心的孤寂、落寞,引而未發的幽怨。
如此景色,在深秋或早春的農村裏可以見到,引發出的情感因人而異。我老家湖南邵陽,深秋結霜,大清早起牀,屋旁的竹林子籠罩着朦朧輕盈的霧氣,繚繞房前。我隨奶奶去後山的地裏摘菜,看得到那白色的微霜,手掃上去很涼,板栗樹的葉子快掉光了,它帶刺的圓形果殼枯槁灰黃,曬乾了可以撿回家去當柴火。深吸一口氣,空氣是冷的,但感覺上很舒暢,我笑說:“還是村裏好,空氣清新,人能活120歲。”奶奶說:“那可比不上城裏發達,讓你住久了,你也不習慣。不是說洗澡不方便嘛。”我說:“要是沒得老鼠,我很習慣。”前年再回去時,家裏多了只貓,奶奶特意說:“家裏沒老鼠了。”那天大年初六,奶奶從地裏摘回的白菜煮來喫,很甜。
好了,我們繼續說詩。“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牆。”詩人在旅途中看到了落下來的槲樹葉子,鋪在那山路上,看到了驛牆邊的枳花正開放着,潔白、柔嫩,陽光下閃亮奪目。這裏暗含有對比。槲樹葉子在冬天枯萎而不落下,春天樹枝發芽時才掉落下來,枳樹春天開花,它的果實像橘子但比橘子小,可以當中藥。一落葉,頹敗、死亡的,一盛放,明豔、閃耀的,新舊生死的對比,包含了什麼呢?季節的更替,時間的流逝,行旅中的寥落、不安,詩人用景物把內心裏的落差感表達出來了。
這份因物起興的落差感和“悲”的底色,使詩人必須找那心靈上的慰勉,他不經回憶起家人或朋友,想那些愉快的事情,“因思杜陵夢”,承接上面的景物描寫,那長安城杜陵這個地方有詩人舊時美好,他想早日回去,浮想聯翩,似乎看見了“鳧雁滿回塘”,暗含的仍是“盼歸”。
在這裏,我個人覺得詩人寫一“夢”字,除了有對昔日歡愉的追戀外,還有一份自知之明。他知道幻想中的美好對於當下的自己是不真實的,目前只有繼續奔波,儘管他期待回去。“鳧雁滿回塘”,多熱鬧歡騰啊,但是現在不行。詩人對自身現實情況的清醒認識,讓他既懷抱希望又含有不可消解的悲嘆。
試想,一個遠行人,既想着什麼時候就可以順利返回了,又想着目前還必須如何如何做,且忍忍,纔可以實現;也就能夠理解詩人借鳧雁回塘化解悲愁的用心了。就像你我他,心裏想着某個人,拿出他/她送給的東西,看了又看,甚至是再普通不過的合影,無法釋懷。
不老花魁/胡柳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