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被提前的賽博葬禮正在舉行。
朋友圈多了不少分享自蝦米音樂的歌曲,有些還附上一段網易雲式小作文,追憶使用蝦米的逝水年華,或者表達對未來的迷惘:“蝦米要是真完了,我收藏的幾百首歌怎麼辦?”
“蝦米音樂即將關停”的說法來自音樂大V相徵的一條微博。儘管阿里官方迴應“不予置評”,消息還是迅速傳開。
有人久違地點開蝦米瘋狂下歌;
有人曬出剛續費到明年八月的會員截圖,跪求它別關停。
還有人到蝦米音樂最新的微博底下想求個確定的說法,表示“願意衆籌”。
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兩年前蝦米音樂慶祝十歲生日的微博評論數,不及這條微博的零頭。
這再次印證一個規律:得到最多關注的時刻恰恰是發訃告的時刻。
雖然這訃告只是“江湖傳聞”,但沒有人站出來反駁。大家似乎默認,迎來這一天是早晚的事。
曾經讓無數樂迷執念的蝦米,曾經站在音樂軟件鄙視鏈頂端的蝦米,怎麼到了如今這一步?
快進的蝦米
有理想的人不傷心
如今最懷念蝦米的多半是五年甚至十年的老用戶,可見這個軟件的用戶粘性有多強。
甚至“粘性”這個互聯網話術都有些配不上蝦米。
因爲在蝦米初創時,沒有人把蝦米當成一個簡單的音樂播放器,它更像一種“真愛音樂、真懂音樂”的信仰。
那時最熱門的手機彩鈴是《秋天不回來》和《求佛》,鳳凰傳奇在春晚唱火了《月亮之上》,你爸買的車載CD刻錄着DJ版《香水有毒》。
而在蝦米上已經能找到極小衆的專輯,即使一時搜不到,點擊訂閱,不久後蝦米就會給你個驚喜。
這裏有幾百個細分的音樂流派,詳細到令人喫驚的介紹資料,讓蝦米成爲後來很多人的音樂地圖、音樂圖書館。
這一切並不是某幾個員工的功勞,而是核心用戶們一磚一瓦搭建的音樂堡壘。
這些“苦勞”在往後十幾年中,仍然沒有任何一個競品能趕上。
早期的蝦米用戶,爲愛發電的姿勢比如今的B站UP主更爲硬核。
他們專門成立了資料糾錯小組,命名爲“維基組”,力求做到“比音像店更專業”,嚴格遵守格式規定上傳資料,比程序員改BUG更勤快地爲信息糾錯。
這些業餘愛好者可以做到什麼程度?
7年前知乎上有一個提問:除了購買正版CD專輯,還有什麼渠道可以瞭解一首歌曲的製作信息?
一位蝦米的員工回答說,現在華語音樂圈關心這些信息的人非常少,甚至連唱片公司發來的資料裏都沒有製作信息。
但是,他們的用戶正在用“最靠譜但特別難”的方式解決這個問題:翻CD內頁,把裏面的信息一個字一個字打出來。
他舉例的劉若英這首《彼得潘》收錄在《親愛的路人》中,在蝦米上的專輯介紹足有5964字。
而這張專輯的貢獻者之一Desperado,在蝦米的累積播放量是126432首,貢獻了943位藝人資料和214份專輯資料。
他還是當年蝦米歌詞組的組長,帶領1萬多人補充歌詞,也協助蝦米工作人員督查侵權音頻。
在舊版蝦米網頁還能看到他的簽名:“如果這世界暫時沒辦法大同,那麼就讓音樂先大同了吧。”
能讓用戶傾盡熱愛,甚至把自己的理想主義託付在一款APP上,這在如今是不可想象的事。
如今也很難找到這麼“軸”的創業者,資本大潮亦難容下劍走偏鋒的先鋒。
蝦米創始人之一王皓更爲人熟知的網名是南瓜,取自他喜愛的搖滾樂隊Smashing Pumpkins碎南瓜——在當前的蝦米音樂上,頭部音樂人五月天的關注人數是這支樂隊的120倍,足見其小衆。
王皓上學時組過一支名叫“黑水”的樂隊,畢業後組過一個杭州本土音樂論壇,2003年,在淘寶網上線同年,他成爲阿里的資深程序員,後來成爲系統分析工程師。
但他沒有變成一顆優質的大廠螺絲釘,他一直琢磨着爲中國音樂乾點什麼。
2006年,酷狗、酷我已經做大做強,百度收購了千千靜聽,騰訊的QQ音樂也已經立項一年,BAT中只有阿里一直沒動靜。
再加上在線音樂的火雖然燒得很旺,但小衆音樂全無立足之地,原創音樂人幾乎無法靠創作賺錢,樂迷也不知道該從哪搜索這些歌。
王皓決定從阿里辭職,拉上阿里的同事和一起玩樂隊的大學同學,爲不想聽鳳凰傳奇、汪蘇瀧和許嵩的人另闢了一塊音樂飛地。
卡住的蝦米
“不賣給阿里,當年就死了”
最初,蝦米不叫蝦米,而叫EMUNO,意思是EARN MUSIC & MONEY,既賺音樂也賺錢。
雖然蝦米給用戶一種烏托邦和小清新的感覺,但創始人在做這款產品的時候,務實勝過文藝。
他們從一開始就想解決兩個問題:怎麼讓用戶找到自己喜歡的小衆音樂?怎麼讓音樂人在平臺上賺到錢?
在用戶這一端,蝦米不僅有強大的音樂資料庫可供人“按曲索驥”,還有“能猜透人心”的推薦機制,以及優質的社區內容。
比如蝦米自從有樂評功能,就要求不得少於300字,聊音樂必須認真。後來很長時間裏蝦米延續着這個基因,評論區專注在音樂本身,跟充滿雞湯和emo的雲村大不相同。
也難怪有不少用戶表示,自己的音樂審美全是蝦米給的。
但在幫助音樂人變現這方面,情況始終不盡如人意,甚至成爲蝦米在版權大戰時代潰敗的先兆。
王皓不止一次在採訪中表示“真心希望音樂人能過得好”,他之前也拼命幫地下酒吧的樂手找演出機會。
但當這一腔熱血變成商業模式時,步子邁得太大了。
蝦米是業內率先提出在線音樂付費的平臺,採取“先上車,後補票”的方式——
用戶可以免費試聽,但下載需要付費,蝦米再用這筆錢支付給擁有版權的音樂人。
這個模式讓蝦米在用戶和音樂人兩頭受夾板氣。
在那個盜版橫行、所有歌都免費下載的時代,普通用戶根本沒有爲音樂付費的習慣,就算蝦米做得再精良,也不會爲它買單。直到2014年,蝦米的付費用戶比例也只有0.8%。
這就導致蝦米實際收到的錢連覆蓋自己的運營成本都很費勁,就更難支付版權費。
音樂人也很難接受“按下載量付費”的模式,大家仍然習慣於一筆錢直接買斷,並且在一些音樂人看來,蝦米明明管用戶收費,自己卻沒見着這筆錢。這就導致當年的知名音樂人集體抵制蝦米事件。
王皓對此也挺惱火,有時候跟音樂人溝通不了,心中也會閃過惡念:“老子以後牛X了你求我都不把你音樂放上來!”
可是轉念一想:“我這是幹嘛呢?當年我不就是爲了他們服務的麼?他們有自己的世界觀人生觀,他們活了三十多年,不可能因爲我一下子變過來。”
等業內有了版權意識之後,蝦米的境遇更糟了。
版權監管開始收緊,各平臺開始動搶佔版權的心思,版權費水漲船高,蝦米每年付的版權費一度達到收入的十幾倍。
如今回看,那時咬牙死磕的蝦米是個悲情英雄。
王皓們是在距離阿里港股上市僅僅半年的時候辭職的,據同爲蝦米創始人兼前阿里人的王小瑋透露,他們錯失的股權變現機會“損失在九位數以上”。
而在蝦米最艱難的時候,還有創始人以很低的價格賣了股票,就爲了給團隊發工資。
王皓已經清楚意識到,在線音樂行業要開啓燒錢模式了,這支從阿里出走的團隊,又把自己的創業成果賣回了阿里,收入阿里大文娛序列。
據鈦媒體報道,王皓跟馬雲僅有的幾次見面已經做出了決定。
馬雲沒有像其他投資者那樣問“商業模式”,也沒問“何時盈利”,他只是問王皓:“你們的目標,你覺得花幾個億能做成?”
2013年正式被阿里收購時,蝦米已經在輿論中“死”了一次。
不少人感嘆這是理想主義的倒掉,這是向資本妥協,但這次收購讓王皓緩解了爲蝦米找錢的焦慮,前東家阿里看起來的確是個值得託付的大戶人家。
“不賣的話,蝦米當年就死了,也沒什麼好抱怨的。”
那時他重燃希望,認爲蝦米可以成爲音樂產業裏的淘寶。“有人說音樂已死,但我們有信心,互聯網改變了許多行業,現在輪到音樂了。”
在他說出這番話後不久,音樂行業天翻地覆,蝦米的故事也翻到了B面。
被按下暫停鍵的蝦米
“小而美”撞上“大文娛”
前幾年,大家有個共同的煩惱:不能只用一個APP聽歌了。
大片歌單因爲版權問題下架,有時剛追着一個音樂人的版權下載新軟件、購買會員,過幾天照樣“變灰”。
2015年國家發佈“最嚴版權令”,當時蝦米音樂已經和天天動聽合併爲阿里音樂,主動下架無授權音樂2.6萬首,是所有平臺裏最多的。
不過此時的阿里音樂手握五月天、SHE、張學友、梁靜茹等華語樂壇頂級音樂人的版權,正穩坐鄙視鏈的頂端。
當年流行的段子還是用蝦米的和用網易雲的互相看不上,然後兩方一起鄙視用QQ音樂的。
但QQ音樂開始了反擊。
2016年,QQ音樂與海洋音樂集團合併組成騰訊音樂娛樂集團(TME),跟酷狗、酷我成了一家人,然後瘋狂購入版權。
QQ音樂的核心成員之前都是“玩市場的”,他們可能不知道幾個音樂流派,但非常擅長版權採買。
根據艾瑞諮詢的行業研究報告,2016年騰訊系三大音樂平臺版權覆蓋率已經達到90%,而阿里音樂只有20%。
阿里音樂這一年在幹什麼呢?
請來高曉松、宋柯和何炅,把阿里音樂升級成阿里星球,要做“音樂交易全產業鏈平臺”。
他們辦了一場盛大的發佈會,請馬東主持,請林允兒跳舞,給郭德綱現場展示如何把他徒弟岳雲鵬包裝成搖滾歌手,全場鬨笑。
誰也沒想到,這顆阿里星球纔是真正的笑話。
阿里星球想做的事,是把來聽音樂的人都變成粉絲,品牌商在星球上給明星辦活動,粉絲直接在上面掏錢應援。
高曉松因此成爲用戶最想罵的產品經理,因爲他選擇直接把天天動聽改版成阿里星球。
超過兩億的用戶一更新,發現屏幕上全是買票、買周邊、打榜的通道,連聽歌的入口都找不到了,這引起了一波老用戶的強烈抗議和卸載。
本來天天動聽最大的吸引力是“完全免費的音樂播放器”,現在要把人摁頭變成氪金粉絲,這誰受得了?
新來的粉絲也很不滿。
捆綁銷售、購票信息不明確、產品閃退、客服不專業……花錢時能遇上的問題一個不落,首場活動“李易峯見面會”就被粉絲圍攻吐槽,最後以阿里星球道歉和全額退款告終。
阿里星球運轉了半年,天天動聽徹底關停,蝦米被擠到很邊緣的位置,“全產業鏈平臺”越來越像大雜燴,迅速墜落。
這次錯誤的嘗試之後,高曉松升職了,由阿里音樂董事長轉崗爲娛樂戰略委員會主席,負責“全面國際戰略”去了。
大概公司層面也覺得他更適合形而上的策略,可別再親自指揮了。
宋柯也升職了,接替高曉松的位置當阿里音樂董事長,但負責的業務不是在線音樂,而是演藝業務,當時阿里想往自制演出這條路轉,後來也再沒聽見聲響。
王皓在這之前已經離開阿里音樂,加入釘釘。
他說徹底不想幹音樂了:“初衷是想讓這個行業跟上時代,但是現在行業現狀已經荒誕到令人髮指。”
他曾在“音樂財經”採訪中,直言版權戰“沒有底線”。
“海洋(音樂集團)當年手上什麼都沒有的時候,就花高於行業價格的錢忽悠了一堆版權,就要靠版權收費,結果因爲這個事一搞,把被人逼急了,騰訊開始動手,我們也開始動手。”
“我們看着很多公司的版權費一年翻十倍……大家(版權方)都說,我先去問問騰訊或者阿里,最後有一邊擡價,另一邊跟着擡,這價格就是這麼被炒起來的。”
“關鍵這個泡沫最後並不能帶來什麼。你說這個泡沫吸引投資湧入也挺好,但也沒有。反而大家覺得這個行業門檻過高了,得先準備幾個億才能衝進來。”
如今王皓已經徹底離開阿里,定居東南亞,微博名字從“孩子氣的南瓜”改爲“南瓜在普吉”。
蝦米的另一位創始人朱七也早已淡出。後來他自己出了張專輯,把裏面一首叫《好漢》的歌分享到朋友圈的時候,熟人都知道他唱的是目睹蝦米現狀之後的鬱結。
歌詞這樣寫:“生死與共有何難,就怕富貴在眼前,縱然一日得招安,錦衣玉袍帶,兄弟四分散。”
他自己在這首歌的評論區說:“至於招安之後的事,就不必較真了吧。”
時代造大魚,大魚喫蝦米
現在的線上音樂界,經歷野蠻生長的騰訊系成爲寡頭,也不再滿足於買版權。
今年2月,騰訊音樂收購環球音樂10%股權,把這家擁有The Beatles、Queen和Lady Gaga、Taylor Swift版權的頂級唱片公司變成自己人。
蝦米已經完全失勢,留不住版權也留不住用戶。到2019年底,蝦米的月活僅剩不到3000萬,同期QQ音樂的數據是3.16億。
用戶離開了蝦米,阿里也在冷落它。
一個細節可以印證:在iPod時代,只有蝦米有齊全的專輯封面,可以iPod匹配CoverFlow動效。
但到了2017年底,iPad都出到第五代了,蝦米還沒有iPad版本。
更明顯的動作是,去年阿里用20億美金入股網易雲音樂,今年把網易雲會員納入了88VIP。
本來阿里大文娛這條大魚喫蝦米,是爲了對抗其他大魚,如今阿里大文娛也有被拆分的趨勢。
據晚點LatePost報道,阿里遊戲業務所屬的互動娛樂事業部靈犀互娛,將升級爲獨立事業羣,與阿里大文娛平行。
靈犀互娛去年上線的《三國志·戰略版》,一度超過騰訊的《王者榮耀》登頂iOS暢銷榜,今年以來靈犀互娛也一直在中國手遊發行商收入榜前五名。
過去馬雲在指導阿里大文娛的時候,提出的是“健康”(Health)和“快樂”(Happiness)的雙H策略。
也許阿里準備用“互娛”代替“文娛”來實現雙H策略了,畢竟用戶給遊戲氪金挺快樂,阿里數錢也挺快樂。
可以確定的是,這份快樂裏已經沒有蝦米了。
你現在用什麼軟件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