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之光】||好好活着

她打着哈欠拉開房門,眼睛被外面的白色麥芒似的猛刺了一下。她不由後退一步,揉了會眼,又裹緊身上臃腫的棉襖,然後才縮頭哈腰朝遠處快步走去。

工地上今天飄起了雪花,昨天一場冷雨。

臘月了。

工地上的兩間茅廁全塌了,只能跑到那堵牆後面方便了。

老李這傢伙,這麼早不知死哪去了,他起身時自己竟沒發覺。而雪地上有兩行腳印歪歪扭扭向工地大門的方向伸展開去,與自己的一左一右,一淺一深,交匯於工棚區這處單間門口。

這間本配給她們女工用的,後來另一女的辭工回老家看孫子了,只剩下她。後來老李死皮賴臉地非要搬過來,說兩個人在一起暖和。她紅着臉罵他推他出去,三番五次,推不動了罵累了,也就隨他吧。

老李好像也沒說錯,自二人堂而皇之在一起後,她的確感覺暖和多了,一切都好多了。

這段日子她總睡不好,她知道他也是。雖然呼嚕聲仍舊山呼海嘯,但身子翻來覆去,在他胳膊彎裏睡不牢。對那事兒他似乎也提不起精神,草草了事,像應付,擱以前可不是,活像個……她不禁低頭笑了,臉有點燒。於是小心捧起一把雪輕輕敷在臉上,感覺臉上的每個毛孔歡快吮吸着雪的芬芳,有種說不出的舒暢。

現在,她掐着腰在屋裏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像個陀螺。似乎沒有什麼可以填肚子。桌上昨晚的鍋碗筷泡在盆裏還沒洗,浮着一層油污,裏面還有一個腫漲漲的菸屁股。

阿麗今天應該還會出生意吧,去她那買兩個雞蛋灌餅對付一下,當手指碰到兜裏幾枚冰涼的硬幣時,她這樣想道,於是轉身走了出去,踩着老李留下的腳印,踏實。不過剛走沒幾步,她又苦笑着轉身回來了。臉沒洗頭沒梳,還一身舊棉襖,這個鬼模樣出去豈不讓人笑死!

她可不願冒這個險,四十還沒出頭呢。老李送過她一套挺高級的化妝品,瓶瓶瓶罐罐一大堆,她的生日禮物,這是她第一次收到生日禮物。她每次離開工地都不忘細細抹上一遍。不過她聽別人說老李那次共買了兩套,另一套她沒見着。老李沒主動交待,她也沒問。

這樣其實挺好的,她有時坐在高高的塔吊上想。她的一些事,她不主動說,老李同樣也不問。

阿麗算是她半個老鄉了,兩人一安徽的,一河南的,都中原腔,年紀也差不多。阿麗嘟嘟囔囔說她自己自從嫁人生娃後就基本告別了青春。無論在老家還是現在出來,都還是煙熏火燎,穿啥好衣服、抹啥化妝品也喚不回了,白瞎;況且她的身材、長相本來就一般般,跟她秋菊沒法比。

阿麗又說,明年是她的本命年,紅褲衩現成的,一直穿,只是年底回老家後她準備休息個一年半載。她問以後還來不來這裏?阿麗好像沒聽見。她想笑阿麗太迷信了,不過沒敢笑,而是拿起一個雞蛋灌餅咬了一口,有點燙。

阿麗常把她熱氣騰騰的攤子支在一處十字路口,那裏人來車往,離工地也就三四百米的樣子。阿麗告訴她,現在生意挺不錯,不比在工地上幹得差,就是跟城管躲貓貓,跟打游擊似的,煩人得很。

雪突然不下了,薄薄的一層白。那個十字路口依然人來車往,她有些失望了,今天阿麗沒有出來。可能是由於下雪吧,她想,也可能已經回老家去了。她現在有點後悔沒問阿麗住在哪,BP機也不配一個:她已經把阿麗當作自己的姐妹了。她把自己與老李的事也告訴了阿麗,阿麗笑着說沒什麼,這樣的事多了去了,然後繼續做她的餅。她一旁幫阿麗收錢。

她站了會,兩腳凍得有點發麻,阿麗估計不會來了,於是決定回去了。慢慢轉身,她才發現旁邊一棵碗口粗的行道樹只剩下半截身軀了,另一半被人拖到遠處角落裏。黃黃的新鮮茌口立在那裏,像在一直衝她冷笑。她的心不由咯噔了一下,連忙逃也似的離開那裏。

回到工棚,老李還沒回來,她靠在門口,呆呆地望着。太陽出來了,地上的積雪開始消融,露出大地本來的面目:混亂,烏黑,凹凸不平。

“你怎麼啦?”不知什麼時候,老李出現在面前。

“曬太陽。你哪去了?”

“還能哪去?堵狗ri的老金去了!”老李重重地靠在門另一邊,點上一枝渡江。

“堵到沒有?”她的心頭一亮,隨即便又慢慢暗了下去。

“狗ri的滑的很,像只兔子,媽的,我們幾個撲了個空。”老李狠狠抽了一口,許久白煙才從鼻孔冒出來。

“那接下來咋辦?”她把目光慢慢收回,然後看着眼前這個面容棱角分明的男人,不知什麼時候他嘴角起了個水泡。

“還能咋辦,繼續堵唄。就是藏在耗子洞裏也得把他揪出來。年前不結清咱們所有人的工錢,非把那個狗ri的大卸八塊不可!”他把菸頭狠狠扔到地上,吐了口濃痰,又上去狠狠踩了一腳。

“還是讓政府處理好了。”她說着,轉身走進屋裏。

“哼,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不給錢,趕明個把蓋好的房子給它扒下幾套扛回老家去。”

“你先成孫猴子再說吧。早飯沒喫吧?要不煮點方便麪吧?”她突然想起牀底箱子裏還有一袋方便麪沒喫。

“你留着喫吧,我不餓。我還要與柳青他們出去繼續堵那個狗ri的。”他回頭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然後低頭匆匆走了。

她目送他離開,直到消失於工地大門處。太陽躲進雲層了,外面頓時陰冷起來。這個時節天氣總是多變。

她發現自己現在似乎無事可幹,也不餓,鍋裏的東西也不想刷洗,躺牀上也不困。

外面的雪又洋洋灑灑下起來,好像要飄進人的心裏。

她一直坐到中午老李回來。老李進來時頂着一身的雪,像個白毛怪,手裏提着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放到桌上,打開來,熱乎乎的臘八粥。

老李說是老鄉送的,今兒是臘八節;喝了臘八粥,才能算是過節。人嘛,總是還要活下去的。

“來,菊,趁熱喫吧。”她一愣,耳朵好像聽錯了,老李今天竟叫她的名字!以前幾乎不叫的,除了第一次見面。

她還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那天上午她一個工地輾轉來到這個工地,來找開塔吊的丈夫祥子。

“熱烈歡迎秋菊同志來視察工作!”她嚇一大跳,一個黃帽大個漢子笑嘻嘻站在她面前。

“祥子,你快下來好好接待我們的貴客,我來替你!”他向遠處高高塔吊大喊道。

祥子告訴她,那個人好像叫李什麼濤,山東人,反正大家都叫他老李,他其實剛四十出頭,但大家都服他,是條漢子,連工頭老金都畏他三分。

但她對老李沒什麼好印象,她甚至叮囑祥子最好離他遠點。直到祥子不小心從塔吊上摔下來昏迷不醒,重傷,老李與老闆談工傷賠償,去醫院照顧祥子。如果沒有老李,她一個女人家家的,真不知該怎麼辦。

後來把祥子送回老家養傷,她選擇留下來繼續丈夫的工作。這也是祥子一再要求的,霸着位子等他回來。因爲塔吊的活簡單,一學就會,不累人,且工資也不少。畢竟家裏上有老下有小,離不開這口飯。

有時她在牀上跟老李說,他們這樣對得起自家祥子和嫂子嗎?是不是錯了?老李說,這個世上許多東西其實無所謂對與錯,只有該與不該,然後把她緊緊摟在懷裏。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嘆口氣,閉上眼睛,鑽進他的懷裏。

老李竟說出這樣有深度的話,她也是沒想到的。

她起身從牆壁擱板上罐子裏挖出一勺紅糖放入老李的碗裏,自己的也放了點。兩人端起碗,不約而同對視了一眼。門開了,一個人闖了進來,是柳青。

“李哥,嫂———嫂子,我剛纔在洗浴中心門口看到一個人,像老金,摟着個妞。你喝好粥,我們一起去———”

“還喝個屁,狗ri的,走!”老李騰的站起身拽着柳青衝出房門,突然又折身回來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才又衝出。

雪下了整整一夜。當晚老李沒有回來,柳青等人也沒回來。

第二天工地來了幾個大蓋帽,她才知道老李等人被拷了,由於街頭打架鬥毆。問她是不是家屬,去派出所一趟。她先搖搖頭,後又急忙點點頭。

她去了,沒有化妝,含淚簽了字。老李是帶頭的,ju留一週。從派出所出來後再也忍不住了,她一屁股坐在馬路牙上,放聲大哭起來,哭到心裏空蕩蕩的,哭到雪花又飄了下來。

一個星期後,老李鬍子拉碴地回來了,她沒去接他,只做好了一桌豐盛的晚飯等他,還有兩瓶酒。

那天,他們倆把一桌子的菜喫光了,酒也幾乎喝光了,那是她第一次喝酒。那晩他們酣暢淋漓地做了那事,一次次衝上巔峯,折騰了半宿。

幾天後,在政府協調下拿到了一部分錢。但她決定無論如何要回去,餘下的不要了,也不來了;他說自己也要回去看看患尿毒症的老婆,陪她走完人生最後一程。

他把自己的工錢一部分給她,她沒要。他沒有再讓,重新塞進貼身的口袋。

三天後他送她登上了回家的長途汽車。她特意坐在窗邊。汽車徐徐開動了,他跟着跑了十幾米,然後衝着遠去的汽車大喊:好好活着,菊!她一下子淚流滿面,然後衝窗外不停揮手,用盡所有力氣迴應:你也是!我們每個人都要好好活着!一輛大卡車從窗邊轟隆隆駛過,將她的聲音撞得粉粹。

老李一定會聽見,一定!一路上,她一直這樣想着。

那天他們先後都離開了,不久又下起雨雪來,異常溼冷。不過天氣預報說,後面一連幾天,中國廣大地區,也包括這裏,晴,豔陽天。


本文由文字之光社區助力。

文字之光是已立項註冊,自2020年元旦始啓用。

文字之光是由文字之光社區居民秉持“爲好文找讀者、爲讀者找好文”的價值理念而設立的專題,專題目前不接受投稿。

廣大優秀作者可以投稿到它的優選專題金色梧桐中,編委會從中選出優質文收錄到文字之光,並從中精選出最優質文加以推廣。

我們期待你的優雅亮相!你若能甩出擲地有聲、靈動有趣的文字,我們定會用足夠的真誠與你的文字共舞,讓優質的文字發出耀眼的光芒。

找到我們有兩種方式:

01 在微信羣中搜索文字之光

02 發私信給文字之光的主編韓涵微語或者副主編 夢裏依稀風鈴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