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瀉玉盤千萬聲——詠音樂古詩詞賞析(一)

水瀉玉盤千萬聲

——詠音樂古詩詞賞析(一)

                王傳學


中國古典音樂十分豐富,留下了大量的音樂作品,以及吟詠音樂的詩文。在唐宋詩詞中,就有不少描寫音樂的佳作。

琴是中國古代傳統民族樂器,由五條弦或七條弦組成。在古代樂器中,琴是使用最普遍的,欣賞琴曲,也是古詩詞中描寫最多的賞樂作品。

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有一首《好聽琴》詩,表明了他對音樂的喜愛:

 本性好絲桐,塵機聞即空。

 一聲來耳裏,萬事離心中。    

清暢堪銷疾,恬和好養蒙。

 尤宜聽三樂,安慰白頭翁。

這是白居易的一首著名的論樂詩,詩中一開始就說明了喜愛音樂(“絲桐”是琴的別稱,這裏泛指音樂)乃是他的“本性”,有了音樂就能“萬事離心中”,聽到了音樂就可以忘掉人世間的一切煩惱和憂愁,尤其是“聽《三樂》”,詩人在這裏找到了自己的思想,寄託了自己的情感,尋到了一絲安慰。

詩人認爲:音樂能使人“心和平”,心靈受到陶冶和淨化,使聆者心曠神怡,有時還能達到“塵機聞即空”、“萬事離心中”的至高境界。樂聲入耳,疏瀹五臟,澡雪精神,才能超塵脫俗,達到“如聽仙樂耳暫明”的地步。顯示了詩人高超的欣賞水平。白居易還認爲:欣賞音樂時,人們的處境和心情往往起着重要的作用。

“情暢堪銷疾,恬和好養蒙。”不僅僅肯定了音樂的怡情養性之功能,同時又道出了音樂有“祛病”、“銷疾”的作用。早在先秦時期人們就已經認識到“去憂莫若樂”(《管子·內樂》),魏晉時期的嵇康也說音樂“可以導養神氣,宣和情志,處窮獨而不悶者莫近於音聲也。”(《琴賦》)東晉的陶淵明則有“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歸去來兮辭》)的名句。

“弦”作爲琴的重要部件,本來只是一種無情無義的物體,在白居易的《五絃彈》詩中,每根弦都有不同的情感:

  第一第二絃索索,秋風拂松疏韻落。

  第三第四弦泠泠,夜鶴憶子籠中鳴。

  第五絃聲最掩抑,隴水凍咽流不得。

  五絃並奏君試聽,悽悽切切覆錚錚。

  鐵擊珊瑚一兩曲,水瀉玉盤千萬聲。

           (《五絃彈》節選)

詩人以一連串生動的比喻,鏗鏘的語言,誇張的手法,描繪了演奏者彈五絃琴的絕技。手中五絃,弦弦不同:第一、第二絃音似秋風蕭瑟,第三、第四絃音像夜鶴低鳴,第五絃音如凍流嗚咽;五絃並奏,悽切鏗鏘,殺聲慘氣,浸入肌膚,其效果絕妙無窮。演奏家將自己對情感的理解,化解到“弦”(音樂)中,最終產生了“水瀉玉盤千萬聲”的強烈效果。

唐代大詩人李白對音樂的感受出神入化,先看《聽蜀僧濬彈琴》:

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峯。    

爲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    

客心洗流水,餘響入霜鍾。

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

這首詩寫的是聽琴,聽蜀地一位法名叫濬的和尚彈琴。首聯“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峯。”說明這位琴師是從四川峨眉山下來的。李白是在四川長大的,四川奇麗的山水培育了他的壯闊胸懷,激發了他的藝術想象。峨眉山月不止一次地出現在他的詩裏。他對故鄉一直很懷戀,對於來自故鄉的琴師當然也格外感到親切。所以詩一開頭就說明彈琴的人是自己的同鄉。以奏《鳳求凰》而流傳後世的漢代文學家司馬相如也是四川人,故詩中一開始就聯想到他那有名的綠綺琴,這裏用“綠綺”來泛指名貴的琴。簡短的十個字,把這位音樂家寫得很有氣派,表達了詩人對他的傾慕。  頷聯正面描寫蜀僧彈琴。“揮手”是彈琴的動作。嵇康《琴賦》說:“伯牙揮手,鍾期聽聲。”“揮手”二字就是出自這裏的。“爲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這兩句用大自然宏偉的音響比喻琴聲,使人感到這琴聲一定是極其鏗鏘有力的。  頸聯上句是說聽了蜀僧的琴聲,自己的心好象被流水洗過一般地暢快、愉悅。但它還有更深的含義,其中包涵着一個古老的典故。《列子·湯問》中說:“伯牙善鼓琴,鍾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鍾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鍾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這就是“高山流水”的典故,借它表現蜀僧和自己通過音樂的媒介所建立的知己之感。“客心洗流水”五個字,很含蓄,又很自然,雖然用典,卻毫不艱澀,顯示了詩人卓越的語言技巧。  “餘響入霜鍾”也是用了典的。“霜鍾”出於《山海經·中山經》:“豐山……有九鍾焉,是知霜鳴。”郭璞注:“霜降則鐘鳴,故言知也。”“霜鍾”二字點明時令,與下面“秋雲暗幾重”照應。“餘響入霜鍾”,意思是說,音樂終止以後,餘音久久不絕,和薄暮時分寺廟的鐘聲融合在一起。《列子·湯問》裏有“餘音繞樑,三日不絕”的話。這是樂曲終止以後,入迷的聽者沉浸在藝術享受之中所產生的想象。“餘響入霜鍾”也是如此。清脆、流暢的琴聲漸遠漸弱,和薄暮的鐘聲共鳴着,這才發覺天色已晚:“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詩人聽完蜀僧彈琴,舉目四望,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青山已罩上一層暮色,灰暗的秋雲重重疊疊,佈滿天空。時間過得真快啊!  這首詩描寫音樂的獨到之處是,除了“萬壑松”之外,沒有別的比喻形容琴聲,而是着重表現聽琴時的感受,表現彈者、聽者之間感情的交流。其實,“如聽萬壑松”這一句也不是純客觀的描寫,詩人從琴聲聯想到萬壑松聲,聯想到深山大谷,是結合自己的主觀感受來寫的。   李白另一首《月夜聽盧子順彈琴》,感嘆知音難覓:

閒夜坐明月,幽人彈素琴。   

忽聞悲風調,宛若寒松吟。   

白雪亂纖手,綠水清虛心。    

鍾期久已沒,世上無知音。

此詩寫聽幽人彈琴,運用鋪敘、比喻、擬人等修辭手法來慨嘆知音難覓的憂傷之情,字裏間處處充溢着詩人一生坎坷、歷盡艱難的辛痠痛苦。詩中《悲風》、《寒松》、《白雪》、《綠水》都是古曲名,意在描寫隱士盧子順彈琴的高超的藝術水平,進而發出“鍾期久已沒,世上無知音”的感嘆。

“閒夜坐明月,幽人彈素琴”運用鋪敘的手法,描繪一幅夜裏閒坐、明月當空、靜聽幽人彈素琴的落寞景緻,爲下文“世上無知音”的孤寂惆悵之情作鋪墊,埋伏筆。

“忽聞悲風調,宛若寒松吟”用借喻手法:忽聞“悲聲調”,宛若“寒松吟”,喧染悲涼的氛圍,把加深悲愁的情愫活靈活現地展示在讀者面前。

“白雪亂纖手,綠水清虛心”用擬人手法:白雪亂“纖手”,綠水“清虛心”,便於作者盡情發揮,以情景交融的方式,把作者知音難覓的孤寂真情實感融入詩中,進而達到引人入勝之效果。

“鍾期久已沒,世上無知音”,借用“鍾子期”、“俞伯牙”典故喻己,緊扣上文,首尾呼應,使結構更爲嚴謹,表達出詩人知音難覓的孤寂落寞之情感。

從寫作上看,首寫彈琴,中寫琴曲,末寫慨嘆。在寫琴曲時,詩人以《寒松吟》比《悲風》,雖是以琴曲比琴曲,卻又使人能從曲名上想到它們之間的必然聯繫,因爲“悲”與“寒”皆冷色字,感情色彩是一致的,“風”與“松”則使人想到松濤,並進而想到樂音的特色。又琴曲有《風入松》,傳爲嵇康所作,“風”與“松”相連,可使人想起這一琴曲。此可見詩人的比喻是如何貼切!再者,“《白雪》亂纖手”一句,詩人不僅以一“亂”字,寫出彈琴動作的特點,而且從《白雪》還可使人想到纖手的白嫩,這樣的配詞,真是妙不可言!

唐代詩人劉長卿的《聽彈琴》,表現了詩人孤芳自賞的情懷:

泠泠七絲上,靜聽松風寒。    

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

琴由七條弦組成,所以首句以“七絃”作琴的代稱,意象也更具體。“泠泠”形容琴聲的清越,逗起“松風寒”三字。“松風寒”以風入松林暗示琴聲的悽清,極爲形象,引導讀者進入音樂的境界。“靜聽”二字描摹出聽琴者入神的情態,可見琴聲的超妙。高雅平和的琴聲,常能喚起聽者水流石上、風來松下的幽清肅穆之感。而琴曲中又有《風入松》的調名,一語雙關,用意甚妙。

如果說前兩句是描寫音樂的境界,後兩句則是議論性抒情,牽涉到當時音樂變革的背景。漢魏六朝南方清樂尚用琴瑟。而到唐代,音樂發生變革,“燕樂”成爲一代新聲,樂器則以西域傳入的琵琶爲主。“琵琶起舞換新聲”的同時,公衆的欣賞趣味也變了。受人歡迎的是能表達世俗歡快心聲的新樂。穆如松風的琴聲雖美,畢竟成了“古調”,已經沒有幾個人能懷着高雅情致來欣賞,言下便流露出曲高和寡的孤獨感。“雖”字轉折,從對琴聲的讚美進入對時尚的感慨。“今人多不彈”的“多”字,更反襯出琴客知音者的稀少。有人以此二句謂今人好趨時尚不彈古調,意在表現作者的不合時宜,是很對的。劉長卿清才冠世,一生兩遭遷斥,有一肚皮不合時宜和一種與流俗落落寡合的情調。他的集中有《幽琴》(《雜詠八首上禮部李侍郎》之一)詩曰:“月色滿軒白,琴聲宜夜闌。飀飀青絲上,靜聽松風寒。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向君投此曲,所貴知音難。”其中四句就是這首聽琴絕句。“所貴知音難”也正是詩的題旨之所在。詩詠聽琴,只不過藉此寄託一種孤芳自賞的情操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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