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正在窗前發呆。
雨下得很大，豆大的雨滴打在窗上又濺開來，順着窗形成了一道水幕。教室外邊白茫茫一片，狂風呼嘯着似要掃除一切不潔物。
放學鈴聲響起，學生都在教學樓前駐足，草坪上人跡交錯，電動車的鈴聲時不時響起，男朋友都穿着拖鞋帶來雨傘接女朋友，偶有學生打電話給舍友，許下“你來帶雨傘給我，今晚上的外賣我包了。”之類的諾言，只爲讓舍友帶把傘，更有甚者直接衝入雨中，這些勇敢者的身上散發着青春的活力。
約莫二十分鐘後，教學樓變得空蕩蕩的，教室燈光有些慘白，小明看下手錶，關上教室的燈，撐起一把黑色雨傘，走進雨中。他得在有限的時間裏完成喫飯、洗澡、洗衣服這些任務，然後再去圖書館——今晚他要在圖書館值班。
到了食堂門口，電話鈴聲響起，是舍友打來的電話，“喂！小明，幫我打一份飯唄，三兩飯，菜就要番茄炒蛋和鴨腿，錢已經打到你支付寶上邊了。”隨後就是“叮咚！支付寶已到賬20元。”這是小明腦海中響起的聲音。這傢伙總是不容人拒絕的，小明嘆氣，收好雨傘進食堂。
這時，電話鈴聲又響起，是不認識的號碼，小明按下call鍵，問：“你好，哪位？”
“二明，我在你學校附近，方不方便陪我喫個飯？”聽到這個聲音，小明心中一動，像是一顆石子掉進平靜的湖面上，泛起陣陣漣漪。
小明也不知道爲什麼出現在這裏，原本他以爲能在6點半之前趕到圖書館，但是有一種神祕的力量驅使他來到這裏。這是一家川味火鍋店的包廂，環境古色生香，包廂裏邊很暖和，至少比自習室暖和，空調顯示27℃——非常適宜的溫度。
桌上的火鍋配菜很豐富，有羊肉、牛肉、雞胗、生菜、金針菇等等，還有一盤番茄炒蛋，另外還有一瓶酒。人卻只有小明和眼前這個穿着黑色夾克的短髮男人，兩人都默不作聲，低頭看着火鍋翻滾的熱氣，能聽到外邊淅淅瀝瀝的下雨聲。
可能是氛圍太過於沉悶，男人咳嗽一聲，開口了。
“先把菜放進去吧，可以邊喫邊聊。”
“哦。”
男人依次羊肉、生菜、土豆片倒入鍋中，小明先用筷子刺穿餐具的薄膜，倒入熱水進行消毒，再將熱水倒進旁邊的盆裏。男人看到小明這般動作，也學着給碗筷消毒。
包廂外邊是大堂區，環境非常熱鬧，服務員招徠客戶的聲音、朋友碰杯的聲音、情侶竊竊私語的聲音等不絕於耳，而包廂裏卻是出奇的沉默，只有喫菜時的咀嚼聲和火鍋的冒泡聲，如果大堂區傳來的聲音也能算進包廂裏邊的聲音這個範圍之內，那麼包廂也算特別熱鬧。
小明正盯着鍋裏，羊肉隨着紅色熱水翻滾，小明此刻的心情剛好與之相反，像平靜的湖面。
“你，這幾年過得怎麼樣？”
“還行。”
“那就好。”
話畢，兩人陷入了沉默，時隔多年再次見面，彼此都成了陌生人，陌生人之間能有什麼好聊的呢？
男人想找些可以聊的話題，他仔細在腦海中尋找着他和眼前這個小明共同的記憶，一起燒烤、一起逛遊樂園、一起放風箏、一起開車。然而，男人發現，小明在他記憶中佔據的部分少得可憐，正如他在小明的記憶中佔據的部分同樣少得可憐。
不一會兒，菜熟了，男人夾起一片羊肉，放在味碟裏邊攪拌，再喫進嘴裏。小明看了一眼男人的味碟，是辣椒、醬油、蔥花再加上芝麻醬。真是奇怪的配料！想到這裏，小明也夾起一片羊肉，放進味碟，小明的味碟則簡單多了，醬油、辣椒醬、老乾媽加蒜蓉。
兩人就這麼若無其事地開喫，嘴巴一張一合，嚼一下，一片羊肉就沒了，再重複幾次動作，放下去的菜快沒了。
“你老孃，她這幾年混得還行吧？”
“還不錯，現在她跟父親經營一家蛋糕店，生意很紅火，去年她還生了一個妹妹。”
“是嗎？她原先說過她怕疼，生了你之後就再也不生了，現在她都快35歲了吧，還敢生？ ”
“父親原本也不答應，爺爺奶奶都害怕老孃出事，表示反對，說有我就行了，但是老孃一定要生。”
“哼！她還真是那副德性，不喜歡欠別人，那她出了事沒？”
“出了，難產大出血，醫生拼命搶救，給救下來了。不過倒是落下了病根，肚子不能受涼，受涼就會痛。”
說這句話的時候，小明看那個男人，他拿筷子的手輕微抖了一下。
“那你老孃現在還喝牛奶嗎？”
“不喝了，現在老孃喝淘米水。”
“這能喝嗎？”
“能喝，老孃說過，日子雖然苦一點，但是比以前好很多，踏踏實實地過日子比啥都強。”
“你不是說她的肚子不能受涼嗎？還喝生的淘米水？”
“哦？我忘了，回頭我打電話問問老孃最近喝什麼。”
“記得，問清楚好一些。”
先前放進去的菜快被消滅完了，男人接着放入牛肉和雞胗，順手擰開酒瓶蓋，那是江小白，瓶身的標語是：小時候，在外打架受欺負總向他傾訴；長大後，報喜不報憂用酒隱藏心事。
男人要幫小明倒酒，小明面無表情的拒絕了，說：我不喝，老孃說過，我要是像那個死鬼一樣喝酒的話，就跟我斷絕母子關係。”
男人見小明態度堅決，神色有些尷尬，只能將酒瓶放下。
牛肉熟了，兩人開始喫牛肉。
“你……父親對你怎麼樣？”
“還行吧，挺負責的，以前他都會去學校接我，家長會也是他來參加，大一來大學報名也是他送我的。只是有了妹妹，他的壓力比較大。”
“哦，那你以後得好好報答他了。”
“是的，老孃總對我說咱們娘倆欠父親很多，要我長大以後要好好報答他。”
“嗯，好的，記得好好工作，努力回報他們。”
“哦。”
包廂裏暖和得有些過分了，小明感覺身上出了汗，喫辣讓他的舌頭難受，額頭也汗流涔涔，餐桌上的配菜越來越少，期間服務員進來給湯鍋加了熱湯。
男人問小明：“你現在大三了吧，有沒有想過以後要幹嘛？”
小明：“直接出去找工作，父親跟老孃年紀大了，還有個妹妹，我需要儘快出去工作。”
男人：“你可以嘗試考公務員，現在公務員待遇挺高的。”
“考不了。”小明說，“政治審覈要求我的直系三代都沒有犯罪記錄，我沒辦法考。”
男人不說什麼，只是點頭：“那真是可惜了。”
男人說：“過幾天，我準備下非洲了。”
小明怔住，下意識問道：“一個人？有沒有人帶你？”
“我兄弟開了一家外貿公司，主要做非洲貿易，我準備去他那邊工作。”
“你那些兄弟還信得過？當初你的兄弟可坑了你三回。”
“不是以前那羣，我在裏邊認識了一個新兄弟，他家裏邊有錢，見他出來後，就幫他開了個新公司，還娶了個老婆，怕他再進去。”
“現在非洲那邊的勞務派遣騙局很多，別又被人賣去非洲回不來。”
“放心”
小明把筷子伸入鍋裏邊，沒夾上什麼菜，再看向附近的餐車，只有一摞空盤子。這才發現，晚餐結束了。
結完賬，男人給了小明一份信封，囑咐他回去之後再打開，小明答應了。
小明：“現在六點半了，我得回圖書館值班了。”
男人：“好的，要我送你到學校門口？”
小明：“不用，我自己走就行。”
男人：“好，你缺錢的時候跟我說一聲，我給你打錢。”
小明：“沒必要，照顧好你自己就行，可別死在非洲。”
說完，小明撐起雨傘，走進雨中，男人在背後看着小明的離去。十年前，小明跟老孃也是像現在這樣看着他走進去，不同的是小明去圖書館，他進的是監獄。
凌晨12點，天空依舊下着暴雨，小攤販都收攤了，年輕的學生們找不到地方去釋放他們的精力，只好躲在宿舍裏玩遊戲。
這個夜晚，街道恢復了難得的平靜。
宿舍裏，兩個舍友都在牀上玩手機，一個舍友在下邊喫夜宵——是小明買給他的“補償”，這個舍友正在看直播，直播的內容是英雄聯盟的比賽實況。看到精彩的時候，舍友會喊出一聲“德瑪西亞萬歲！”，一個舍友叫他別鬼喊鬼叫，另一個舍友叫他遞一些紙上來。
只有小明平躺在牀上，看着照片——那是男人給他的東西，照片是這麼一幕場景：20平米的小屋子裏，一個藍色T恤的男人揹着小男孩玩騎馬遊戲，小男孩左手拿着奧特曼的玩偶，右手揪着男人的頭髮。旁邊的長髮女人在廚房笨手笨腳地炒菜——是番茄炒雞蛋。
小明想起來了，前不久老孃做大掃除的時候，翻到一個奧特曼，老孃還打電話問過他要不要丟了，但他還是留下來。
小明問過那個男人爲什麼叫他“二明”，男人摸着小明的頭，聲稱自己是這個家的頂樑柱，是第一大，所以小明就只能屈居第二了。小明還不服氣，舉起拳頭說自己一定要做大明，男人笑着說再過二十年才輪到你講這句話。
小明把照片蓋在自己臉上，他記得男人曾經笑着的樣子，很陽光很帥氣。
“老爹，已經過去那麼久了。”
雨還在下，小明緩緩合上眼睛，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