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古

國人愛用古雅、蒼古、渾古、醇古、古莽、荒古、古淡、古秀等詞來評價藝術作品。有學者認爲這是國人崇尚傳統文化的風尚使然,有失偏頗。所謂“古”,並不是古時的“古”,尚“古”,也不是爲了復古。它顯示的是中國藝術獨特的審美情趣。

世界藝術哲學的叢林中,還沒有哪個民族像國人這樣“侍古”,神迷於“古境”之藝術追求。尚“古”尚的是對永恆的追求,是妙悟之境在藝術中的具體呈現。

“崎岸無人,長江不語,荒林古剎,獨鳥盤空,薄暮峭帆,使人意豁。”江岸無人,一片岑寂。但見荒林古剎兀立;天際蒼渺,孤鳥盤旋,江面帆影閃動。人的心境豁然開朗,若有所悟。在悟中,喧囂遠去,世界敻絕,超然而孑立。時間凝固了,身心觸入天地之中。目光射向莽遠的荒古。古與今構築出一片意涵豐富的“留白”。

當下的直覺與渺遠的過去重疊,於幻覺中感知一種新的時間(無時間)。於是,永恆就在當下的心靈體驗中顯現。永恆不是時間的刻度,當下也不是“此時此刻”。“豁”即明亮,人的心靈在這頓悟中明亮了。“無明”到“有明”,於“寂”中獲得天機自顯的境界體驗。

這種“古”之境界,其實就是瞬間永恆的妙悟境界。它超越了時間與表象,茂古蒼渾和韶秀鮮活照應起來,使得亙古的永恆在此在中鮮活呈現。

中國藝術家們心懷太古,神迷於古拙蒼莽的境界。“一枝一葉含古意,一丸一勺蘊蒼奇”。林木求其蒼古,山石求其奇頑,山體求其幽潤。古剎伴蒼松,曲徑着青苔。

“苔石幽篁依古木”,“雲窗古苔枯槎外”。“冷光逸逸,心懷太古”。雲林“淡泊中含大古意”,王蒙“古拙之意可愛”。黃子久山水:“一丘一壑寫高古。”子昂題竹:“怪石太古色,叢篁蒼玉枝。相看兩不厭,自有歲寒期。”

一個“古”字成了元代藝術家們的至愛。

明清承元人遺意,以好古相互激賞。畫幅多是古幹虯曲,古藤纏繞,古木參天,古意盎然。

高人雅意,淡泊澄心。他們常於古屋內焚香讀易,饒見風韻。

園林方面:“園林之妙,在於蒼古”。“天降日月,人造佳園。”園林的重要功能在於供人們“養性安魂”。

袁枚說他的隨園“饒有古意”,一語點出中國園林之藝術神髓。“在中國園林中,習見的是路回阜曲,泉繞古坡,孤亭兀立,境絕荒邃。曲徑上偶見得蒼苔碧蘚,斑駁陸離,又有佛慧老樹,法華古梅,虯松盤繞,古藤依偎。”

諧趣園“無偉麗之觀、雕彩之飾、珍奇之玩,而惟木石爲最古”。

弇山園“乾坤一草亭”。園中的草亭,何以牽扯宇宙乾坤?

他於小亭中以觀天下!於是,小亭便自成天地,世間萬物皆納此亭中。

在書法中,漢《石門頌》與《張遷碑》給人的印象就是古拙。古拙是一種很難達到的境界,是一種“真”境界。它超越世上的一切規矩法度,從容自由。在古拙中,有一種“老辣”的意味。這種“老辣”,蒼莽拙樸。

晚年顏真卿的書法作品就呈現出一種老辣的意味:《顏勤禮碑》《顏家廟碑》均有一股迎面撲來的古拙氣息。

書法藝術強調金石氣。拓片的斑駁陸離中呈顯太古意味:歷史的風蝕給文字帶來一種獨特的美感,黑底白字間透出一種單純、靜穆的崇高之美。《尹宙碑》蒼莽古拙、幽深迷離,於強烈的震撼中完成審美上的愉悅。

中國藝術的這種尚古趣味世所罕見,它源於一種文化上的深沉與反思。

當前的藝術創作,卻將一個遙遠的對象作爲期望的目標,於今古之間形成回味無盡的旋渦。蒼苔訴說一個遙遠的世界;頑石回憶宇宙初開時的輝煌;古樹如鐵,寫下太古的意韻……這些特殊的意象,將人們的心靈拉向莽莽遠古,拉向那個渺不可見的世界。

獨特的藝術創造將人們的心靈置於流連之間,徘徊於有無之際,在虛與實間徘徊,於古今變換中回味。“抗心乎千秋之間,高蹈於八荒之表”。

藝術家們將亙古拉至眼前,將心靈頓入永恆的寂靜。青山不老,綠水長流,滄海莽莽。歲歲年年花相似,年年歲歲月照人。在意念的旋窩中,頓悟入永恆之境。

“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

沈周對此境頗有體會,題畫詩:

“碧嶂遙隱現,白雲自吞吐。空山不逢人,心靜自太古。”

“焚香淨掃地,隱几細開編。取足一生內,泛觀千古前。風疏黃葉徑,霞發夕陽天。物理終消歇,幽居覺自妍。”

“高梧立雙玉,綠蔭如秋水。下有兀坐翁,妙在澄觀裏。”

塵間的一切煩憂,均在寧靜中歸於無。

“此心初無住,每與物皆禪。”

心靈了無牽掛,不粘不滯。

“馬蹄不到清陰寂,始覺空山白日長。”

外在的靜,內心的靜,水乳交融,爲瞬間的超越奠定了基礎。時間蕩然隱去,執著煙飛雲散,此時此刻,就是太古,千年一瞬!

“蒼崖積空翠,怡我曠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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