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夢四十年

文/竹外疏花


    ————萬古流芳自人願,可憐從世空大觀

日薄西山,羣雁歸巢,直落得整個皇城寂靜空曠。唯有宮人成列,肅奉火燭,衣履摩擦間幾許窸窣聲響。駐足殿前,擡首遠望,視線穿過飛檐斗拱,只覷得天際幾點殘紅如血。長息一聲,靜立半晌,方撇去冗雜思緒,緩步進殿。

甫入殿中,迎面便是六根鎏金蟠龍柱,其高丈餘,未可合抱,龍爪遒勁,麟骨分明。盡頭龍椅正坐一人,並未細看,而是將視線落在其後“清肅昭明”匾額之上,但見那四字銀鉤鐵畫,氣勢恢宏。猶記當年意氣風發,走馬長安,側帽風流,金殿策論之時,一句“唯念責之所在,雖百死而無悔”語驚四座。而今時移世易,竟如蓬草飄搖,迷茫無所……

思緒稍斂,更緩緩收回視線,垂眸伏跪:

“臣,叩見陛下。”

那頭靜默良久,隨即沉聲遞來,仍是記憶中少年聲線,卻似是染上幾分疲憊:“當年昭陽宮中,去母留子,是卿之意?”

“……是。”

爲君王者,血液中註定要流淌着冷酷與狠厲,如果這還不夠,爲人臣者,就應助其一臂之力。先王如是,當今聖上亦如是。

而那頭久久不發一言,伏跪於地,只覺雕花石磚上每一道華麗的花紋都化作一柄淬着寒氣的利刃,終於,第二個問題,一字一頓:“威遠將軍之死,是人爲嗎?”

“是。”

這倒是無可辯駁。懷柔與鐵腕都是手段,仁慈悲憫的背後永遠不會是單純的軟弱善良,而是堅不可摧、爲利益所縛的鐵石之心。足夠善,所以足夠狠。

話音剛落,卻見一物破空襲來,未及閃避,教那瓷盞砸中額角,與此同時是青年聲嘶力竭的怒吼:“你,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還有什麼可說的?

“臣無話可說。”只覺得有幾分可笑。

只覺一道溫熱自額角緩緩流下,思緒空茫又好似無比的清晰,須臾長嘆一聲,直起身來,緩緩擡眼,不知是否因燭火未繼,視野中竟有幾分模糊,極力辨析青年的輪廓,映入眼中卻只有蟠龍飛雲,十二旒冕。

入夜風聲漸盛,吹入室內,直教燭影婆娑,映在青年翻飛的袖裾上,大有蕭肅之感。面容模糊,但大體可以想見,是沉穩、憤怒、痛苦與決絕。正因知他心性,是故並不怨懼,反倒有幾分欣慰。自己以前總抱着微茫的奢望,希望他離權利的陰影遠一點,再遠一點……但生在帝王家,這種奢望終究是虛妄。

這樣也好。

總是要成長的。

思慮至此不禁啞然失笑,復俯首一叩,勉力開口沉聲緩言道:

“天下積弊久矣,征伐多年,民力屈竭,當今務,在禁苛暴,興農耕,道阻且長,行則將至,願陛下承天受命,昭明已志,不負…不負先王之期。”

至於臣…

一句抱歉盤桓已久,未能說出,非是不願,而是早已失去請罪的資格。

細雨澆國事,秋風繞故園。

醒時渾似醉,大夢四十年。

2020.12.04


竹外疏花,本名孫雪梅,中學英語教師。喜歡竹、雲和天空,現居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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