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盜 跖4》


【原文】


無足問於知和曰:“人卒未有不興名就利者。彼富則人歸之,歸則下之,下則貴之。夫見下貴者,所以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也。今子獨無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忘邪?”

知和曰:“今夫此人以爲與己同時而生,同鄉而處者,以爲夫絕俗過世之士焉;是專無主正,所以覽古今之時,是非之分也,與俗化世。去至重,棄至尊,以爲其所爲也;此其所以論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不亦遠乎!慘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監於體;怵惕之恐,欣歡之喜,不監於心。知爲爲而不知所以爲,是以貴爲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於患也。”

無足曰:“夫富之於人,無所不利,窮美究埶,至人之所不得逮,賢人之所不能及,俠人之勇力而以爲威強,秉人之知謀以爲明察,因人之德以爲賢良,非享國而嚴若君父。且夫聲色滋味權勢之於人,心不待學而樂之,體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惡避就,固不待師,此人之性也。天下雖非我,孰能辭之!”

知和曰:“知者之爲,故動以百姓,不違其度,是以足而不爭,無以爲故不求。不足故求之,爭四處而不自以爲貪;有餘故辭之,棄天下而不自以爲廉。廉貪之實,非以迫外也,反監之度。勢爲天子而不以貴驕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財戲人。計其患,慮其反,以爲害於性,故辭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譽也。堯舜爲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善卷許由得帝而不受,非虛辭讓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辭其害,而天下稱賢焉,則可以有之,彼非以興名譽也。”

無足曰:“必持其名,苦體、絕甘、約養以持生,則亦久病長阨而不死者也。”

知和曰:“平爲福,有餘爲害者,物莫不然,而財其甚者也。今富人,耳營鐘鼓管籥之聲,口嗛於芻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遺忘其業,可謂亂矣;侅溺於馮氣,若負重行而上阪,可謂苦矣;貪財而取慰,貪權而取竭,靜居則溺,體澤而馮,可謂疾矣;爲欲富就利,故滿若堵耳而不知避,且馮而不捨,可謂辱矣;財積而無用,服膺而不捨,滿心戚醮,求益而不止,可謂憂矣;內則疑劫請之賊,外則畏寇盜之害,內周樓疏,外不敢獨行,可謂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遺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儘性竭財,單以反一日之無故而不可得也。故觀之名則不見,求之利則不得,繚意體而爭此,不亦惑乎!”


【譯文】


無足向知和問道:“人們終究沒有誰不想樹立名聲並獲取利祿的。那個人富有了人們就歸附他,歸附他也就自以爲卑下,以自己爲卑下就更會尊崇富有者。受到卑下者的尊崇,就是人們用來延長壽命、安康體質、快樂心意的辦法。如今唯獨你在這方面沒有慾念,是才智不夠用呢?還是有了念頭而力量不能達到呢?抑或推行正道而一心不忘呢?”

知和說:“如今有這麼一個興名就利的人,就認爲跟自己是同時生、同鄉處,而且認爲是超越了世俗的人了;其實這樣的人內心裏全無主心,用這樣的辦法去看待古往今來和是非的不同,只能是混同流俗而融合於世事。捨棄了貴重的生命,離開了最崇高的大道,而追求他一心想要追求的東西;這就是他們所說的延長壽命、安康體質、快樂心意的辦法,不是跟事理相去太遠嗎!悲傷所造成的痛苦,愉快所帶來的安適,對身體的影響自己不能看清;驚慌所造成的恐懼,歡欣所留下的喜悅,對於心靈的影響自己也不可能看清。知道一心去做自己想要去做的事卻不知道爲什麼要這樣去做,所以尊貴如同天子,富裕到佔有天下,卻始終不能免於憂患。”

無足說:“富貴對於人們來說,沒有什麼不利的,享盡天下的美好並擁有天下最大的權勢,這是道德極高尚的人所不能得到的,也是賢達的人所不能趕上的;挾持他人的勇力用以顯示自己的威強,把握他人的智謀用以表露自己的明察,憑藉他人的德行用以贏得賢良的聲譽,雖然沒有享受過國家權力所帶來的好處卻也像君父一樣威嚴。至於說到樂聲、美色、滋味、權勢對於每一個人,心裏不等到學會就自然喜歡,身體不需要模仿早已習慣。慾念、厭惡、迴避、俯就,本來就不需要師傳,這是人的稟性。天下人即使都認爲我的看法不對,誰又能擺脫這一切呢?”

知和說:“睿智的人的做法,總是依從百姓的心思而行動,不去違反民衆的意願,所以,知足就不會爭鬥,無所作爲因而也就無有所求。不能知足所以貪求不已,爭奪四方財物卻不自認爲是貪婪;心知有餘所以處處辭讓,捨棄天下卻不自認爲清廉。廉潔與貪婪的實情,並不是因爲迫於外力,應該轉回頭來察看一下各自的稟賦。身處天子之位卻不用顯貴傲視他人,富裕到擁有天下卻不用財富戲弄他人。想一想它的後患,再考慮考慮事情的反面,認爲有害於自然的本性,所以拒絕而不接受,並不是要用它來求取名聲與榮耀。堯與舜做帝王天下和睦團結,並非行仁政於天下,而是不想因爲追求美好而損害生命;善卷與許由能夠得到帝王之位卻辭讓不受,也不是虛情假意的謝絕禪讓,而是不想因爲治理天下危害自己的生命。這些人都能趨就其利,辭避其害,因而人們稱譽他們是賢明的人,可見賢明的稱譽也是可以獲取的,不過他們的本心並非建樹個人的名譽。”

無足說:“必定要保持自己的名聲,即使勞苦身形、謝絕美食、儉省給養以維持生命,那麼這一定是個長期疾病睏乏而沒有死去的人。”

知和說:“均平就是幸福,有餘便是禍害,物類莫不是這樣,而財物更爲突出。如今富有的人,耳朵謀求鐘鼓、簫笛的樂聲,嘴巴滿足於肉食、佳釀的美味,因而觸發了他的慾念,遺忘了他的事業,真可說是迷亂極了;深深地陷入了憤懣的盛氣之中,像揹着重荷爬行在山坡上,真可說是痛苦極了;貪求財物而招惹怨恨,貪求權勢而耗盡心力,安靜閒居就沉溺於嗜慾,體態豐腴光澤就盛氣凌人,真可說是發病了;爲了貪圖富有追求私利,獲取的財物堆得像齊耳的高牆也不知滿足,而且越是貪婪就越發不知收斂,真可說是羞辱極了;財物囤積卻沒有用處,念念不忘卻又不願割捨,滿腹的焦心與煩惱,企求增益永無休止,真可說是憂愁極了;在家內總擔憂竊賊的傷害,在外面總害怕寇盜的殘殺,在內遍設防盜的塔樓和射箭的孔道,在外不敢獨自行走,真可說是畏懼極了。以上的六種情況,是天下最大的禍害,全都遺忘不求審察,等到禍患來臨,想要傾家蕩產保全性命,只求返歸貧窮求得一日的安寧也不可能。所以,從名聲的角度來觀察卻看不見,從利益的角度來探求卻得不到,使心意和身體受到如此困擾地竭力爭奪名利,豈不迷亂嗎!”


【學究】


如何對待名利呢?讓名利成爲生命的支持,而非生命的主宰,纔是名利的本有價值。只可惜,所有人在名利面前,就忘了生命的自在,而想要獲得生命的自在,就要放下對名利的執着,這就是這篇文章要論述的關鍵。

名利和自在是無法同時存在的一種現象,正像一個人有權利就必須有責任,不想負責任就不存在權力,要自在就無比放下對名利的執着,這是最透徹的名利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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