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漪房:美人淚

漢惠帝三年,民間大選,三品大員之女竇瀟兒應選入宮。

別了昔日的煙火聖地,別了久慕的戀人,未來渺茫。

雲霄(她的戀人)送她到城外,她只道:望君珍重。

雲霄,你的情意,瀟兒今生無以爲報。嘆只嘆,一如宮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一入長安,繁花似錦,街上人山人海,可惜這裏不如西湖。長安與杭州相比,前者是一位嫵媚的舞娘,而後者卻是一位美麗恬靜的少女。

她的桀驁不馴,她的美麗智慧,讓其她家人子既生羨慕,又心懷嫉妒。她的美,俘虜了當朝天子的心。但一心只求“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她又怎會接受這樣一顆不完整的心。

三日後,傳來消息。竇瀟兒蠱惑聖心,賜死。

那夜,竇瀟兒以文字的形式死去了,唯留下永巷那個角落的一片孤寂。

她以另一種方式存活,呂后看重她的美貌與才智,讓她去代國當奸細。

她是竇漪房,是呂后送往代國的美女。旅途的奔波讓她疲憊。如今的她無人依靠,只有婢女浣塵。去往代國的路途遙遠,她已經絕望,離長安越來越遠,不知何時才能迴歸故土。

代國的宮殿淒涼,抵不上長安的金碧輝煌。這裏的靜讓人毛骨悚然,一陣壓抑湧上心頭。

初次見他,是在他最狼狽的時候。

那時候,剛剛二十歲的他站在雨裏,任雨水澆灌在他的身上,望着他眼神中的無助,她的心猛地抽搐。

她走到他的身邊,爲他撐起雨傘。他緊緊地抱着她,也許是忘了推開她,更或許是不想推開。

她只是任他抱着,爲他擋住所有的淚水,以及偶爾吹來的冷風。

他是堂堂代王,看見呂后把持朝政,他心灰意冷,他恨,父親的基業就這樣被毀。他的生活讓他迷茫。

第二日,他冊封他爲美人,她的宮殿人來人往,爲這位新的美人慶賀。

在她面前,他不是朝堂上那個威嚴的大王,亦不是整天那個只會談論國家的政治家,他只是一個溫柔的男子,她的丈夫。

他的溫柔讓漪房越陷越深。

她怕,怕自己會醉倒在他的溫柔鄉。

她怕,怕自己會違背當初的諾言。

她怕……

只因他曾說,你的一顰一笑足以醉我一生一世。

也只因他曾說,得此佳人,是我劉恆今生最大的幸福。

她忘記了,她父母的命在呂后手中;她忘記了,她和劉恆不該相愛,她是呂后身邊的人;她亦忘了,皇家之人最是薄情之人。

他愛她,哪怕她的身份無從考證;

他愛她,哪怕讓他放棄代王的身份,只做一個普通百姓;

他愛她,哪怕他抓不住她的心。

他們的愛情難等可貴,但看似甜美的愛情,卻很難一直走下去。

代王劉恆蓄意謀反,朝廷派軍討伐,劉恆兵敗。所有人將矛頭指向她,身懷六甲的她被抓進監牢。

他望着她,漪房,真的是你出賣代國的嗎?

她苦笑,原來一直以來是她看錯了人,他和平凡的男子一樣,他不懂她,可惜她明白的太晚。

大王,是漪房做的,漪房但求以死謝罪。

天牢陰暗潮溼,黑夜的風讓人恐懼。她時常想,假如她沒有愛上劉恆,那她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痛苦。劉恆終究還是不信她,要不然怎忍心讓她一個人承受這些。

他在她的宮中,回想着她的溫柔,善良,想着以前的點點滴滴,心如刀割。

他知道,她不可能是奸細,只是一人之力又怎敵得過代國百姓的唾罵聲。她之所以會承認,是因對他的失望。漪房,對不起,爲了你,我會爭這個江山。

看時光的殘酷,捨不得被遺忘,有你陪伴的幸福,爲你打開時間的鎖,讓愛自由不被他束縛,是哭過也掙扎過,心讓痛碾過,過去未來輕輕疊疊,請原諒輕輕的眼淚,永恆始終相信了幸福的瞬間。

六個月後,她被放出。

宮中的一切都變了,浣塵被封爲美人,而此時的汐雨閣如冷宮一般。一如剛到代國那般,只是如今已物是人非。

她的宮女已不是浣塵,是劉恆派來監視她的錦瑟。聽着錦瑟對外面的描述,她明白原來不過是他衆嬪妃中的一個而已。

花開時多麼珍貴,花落了就枯萎。錯過了花期能怪誰,花需要人安慰。

浣塵是她最珍愛的丫頭,在皇宮時,她們情同姐妹,未料到,背叛她的竟是她最信任的人。

秋日裏,葉子飄落在地面上,一片,兩片,她靜靜的數着那些葉子,二十三,二十四……

想着她的生命也如這些葉子般,百般磨難,直至落地。

冬日裏,窗外一片蕭瑟,已全無生機。

春日裏,百花開盡,此時的她已全無賞花的情趣。望着門口桃花,她想起一首詩: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夏日裏,綠葉蔥蘢,他來看過她,劉恆,難道你我之間再無可能。

再望望牀邊,是他們的女兒。他給她取名館陶。那是一年以來,他唯一的恩賜。

宮裏的閒言碎語她不在乎,她只希望平安無事。時光將她的棱角磨平,面對一些事她選擇沉默,她已無力與那些人去爭去搶。

代國百姓說她是紅顏禍水,她選擇沉默。

代王僅僅來過一次(那是館陶出生的時候),她選擇沉默。

浣塵利用自己的身份侮辱她,她選擇沉默。

竇氏一家四十八口一夜之間全部被殺,她亦選擇沉默

……

當莫美人(浣塵)有孕的消息傳的沸沸揚揚時,她的心依舊會痛。

當初問浣塵,爲什麼這麼對她?

浣塵回答,是因爲自己喜歡劉恆,是因爲自己不甘心。一個愛字,足以令她家破人亡。

她笑,笑天下可笑之人。

那夜,她喝了很多酒。古人常說:“借酒消愁”。如此深的愁緒用酒怎麼能輕易消去?

“劉恆啊劉恆,爲什麼這麼對我?你可知我的心已讓你傷的千瘡百孔,我竇瀟兒本一生瀟灑,奈何進了皇宮?爲何又讓我來到代宮,遇上了你?爲什麼你給我希望又親手將它打破。我今生最大的錯就是愛上了你?”

她醉了,終於可以安心的醉一回,她似乎可以看到他向她走來。“瀟兒,劉恆今生定不負你”。

她笑:“劉恆,誓言多麼完美,可惜你一個也做不到。我傷心的時候你在哪裏?茫茫黑夜你在哪裏?我全家被殺,你一句安慰也沒有,反而打我送進陰森的地牢?一心只想着你的浣塵,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他嘆息,他無法向她解釋,他接近浣塵只是爲了麻痹呂后;他無法解釋,當她受磨難時他比她更痛;他無法解釋,他派錦瑟只是爲了幫她。

一年六個月零三天,整整五百四十九天,七千零六十八個時辰,他的心沒有一刻不痛,她便是他的心,他的全部。

想他堂堂一個代王,連一個心愛的女子也保護不了。

他苦求母妃放過她。

他不惜與天下作對,立她爲後。

第二年,她被立爲王后。

浣塵的孩子出生,起名劉啓。

面對他,她不在笑了。儘管他一心一意對待她。她不是不喜歡他了,只是害怕失去。只有不抱幻想,就不會失去。

浣塵死的時候她見過她。她說,浣塵,你唯一的錯就是愛上了大王,你明知道帝王心不可測,卻偏偏要像飛蛾撲火一般。這些話也像是對自己說一般。

“竇美人,不,應該叫你王后,您不也是嗎?奴婢是笨,笨到被呂后利用,笨到和你來到代國。你比呂后和戚夫人都聰明,呂后有巨大的權利,可最終未贏的高祖的心;而戚夫人贏得高祖的心,最後卻慘死深宮。而您,既獲得大王獨一無二的愛,又獲得巨大的權利,奴婢真佩服您啊!”

她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望着浣塵倒在她的面前。

兩年後,呂氏王朝被推翻,二十四歲的他成了至高無上的皇帝,她是他的皇后。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衆愛卿平身"。

聽着羣臣的跪拜,她的心半喜半憂。她明白他已不是她一個人的丈夫,他是天下的王。

兩年來,他已容忍她許多。他容忍她的放縱,容忍她的無理取鬧。無意間,他爲她付出得更多。

記得他未當皇帝時,劉璋用劍直指她時,他心急如焚。那時,她親耳聽他說,我要王后。那一刻,所有的誤會已不復存在。

過去的她,實在不懂珍惜。浣塵死去,告訴了很多她不知道的事。

他爲她遮擋住所有的風雨,哪怕跪求他的母后,只求母后能放過她。

他半夜無人時,畫着她的肖像,以這樣的方式懷念她。

他趁她熟睡時,總是偷偷去看她,撫平她眉角的愁紋。

這些她從來都不知道,她只是怨他,怨他不信她,怨他深深的傷害過她,卻未料,他從未懷疑過自己,反而一味地替她着想。

不知不覺已淚流滿面。他慌了,替她拭去眼角的淚。他說:“和我在一起總是讓你落淚”。她笑了,劉恆,今生今世我定不辜負你。

她感謝浣塵,讓她明白他是多麼愛她。她一定會像對待館陶一樣對待她的兒子,讓劉啓長大成人。

她時常想,假如當初沒有浣塵陷害她,或許可以保她一命,因爲她們曾經說過榮辱與共。曾經,劉恆問她要什麼?她說:“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或者“自由自在,海闊天空。”那是她篤定他一個也給不了她。

如今,她只想默默地陪伴他,走到生命的盡頭,哪怕他的身邊有多少鶯鶯燕燕。

她問他,如果當初劉璋真的殺了他,他會怎麼辦?他說:“我會隨你而去”。因爲沒有了她,即使坐擁江山,他的生活也一樣,一片黑暗。他說:“我只想跟你一起,笑看紅塵。”

有他這句話,她做的一切已經足夠。

他當朝三年,她雙目失明,他日夜陪在她的身邊。儘管太后送給他多少美人,他也不去看一眼。

她很心痛,因爲他執着的愛。劉恆,瀟兒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不值得你這樣。

她親自替他挑選美人,他一怒之下將她們全打發到浣衣坊。她含淚問他,“劉恆,爲什麼別人的好意你始終不領情,爲什麼你要這麼固執?”他笑得好諷刺“竇漪房,你以爲你是誰?爲什麼左右我的人生?你真是我的好皇后。”

劉恆!對不起,我真得不值得你付出這麼多。如今的我能做得只有祝你幸福。

三個月內,皇上再未踏進過椒房殿。外界的傳聞來得很快。皇上今天寵幸這個美人,明天又冊封那個爲夫人。

記憶是陣陣花謝,我們說好了誰都不能忘。你的溫柔是陽光,難過卻假裝堅強,等待的日子你比我勇敢。瀟兒,你只是一個女子,爲什麼要獨自承受這麼多痛苦。

再見她時,她的臉明顯消瘦。看着她日益消瘦的臉頰,他很後悔,他不該這麼折磨她,也不想再折磨自己。他說:“我想讓你先低頭的,無奈我卻先低了頭,因爲我不忍心讓你受苦,看着你傷心,我比你更傷心。不是說好了,一起度過難關的,爲什麼要一個人承擔”?她哭倒在他的懷裏,終於,她不必再假裝堅強。

即使看不見,她也不再害怕,不再難過,因爲他是她的眼睛,她的陽光。

他放下朝政,與他遊山玩水,他們走過了很多地方,多的他幾乎數不清。

他們到了杭州,他知道那是她的故鄉。他們看煙花綻放,儘管她看不見。

他們泛舟西湖,他說:泛舟連波上,與卿雙雙醉。

他們到了遙遠的天山,在海拔五千米的天山上他許下了“山無棱,江水枯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他說,瀟兒,今生今世我一定讓你重見光明。

她說,算了,不必強求,這就是命。

他說,你知道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被你深深打動,你是唯一一個讓我甘願用一生一世守候的人。

她懂,懂她對他的愛。他的情深意重,她豈會不解,不然也不會經過這麼多年後,他依然寵她。她想,這就是緣分吧!

隨着時光的流逝,她容顏已老。他會在下雨天爲她撐傘,漫步瀟園。他們會一起等待晴天,一如當初的邂逅。

館陶,劉啓,劉武,漸漸長大,他們會像平常百姓一樣中秋賞月,一起喫午夜飯。

公元前174年,心力交瘁的他大病了一場,她衣不解帶的守在他的牀榻前,望着他深受病痛的折磨,她什麼也做不了。她淚流滿面,他想拭去她的淚,他連擡手的力氣也沒有。終於,她的誠心沒有換來他的健康,他離開了人世。

那天,她未掉一滴淚,依舊賞他最愛的紫薇。她按時澆花,喫好睡好。

衆人不解,爲什麼皇上駕崩後,皇后像往常一樣,不悲傷,不落淚,甚至比平常更加安心?沒有人懂得她內心的痛苦。

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知道,他那麼愛她,怎麼會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活着?

她知道,只有她好好活着,她才能感受到他在她身邊。她還有他留下來的家業。

她知道,他一定會等着她。

……

只是還未來得及說,她愛她,很愛很愛。

她還未來得及說,她愛上他,是她今生最大的幸福。

她望着劉啓登上皇位,劉啓死後,劉徹登基。

人人都說,她如當初的呂后一般,權傾朝野,誰又知,一切的一切不過是爲了守住他的基業而已!

當她滿頭白髮時,她又想起了浣塵,那個背叛她的女孩。

她想起他,他說過不會讓她等太久的,卻讓她一等就是四十年,如今,她已經八旬。

突然,她看見了他,向她微笑,她罵他,劉恆,你這個騙子,他只是微笑。

翌日,竇太后薨。舉國上下,揭穿白衣冠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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