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父母爱情·1925年的老古董

文/莫落望

这古董,历经抗日战争,到过泰国暹罗,见证中国成立,渡过文革风雨,安享现世静好。

某一天,在家闲暇无事,想起我的家族竟然有一堆的老师,自己,哥哥嫂嫂,堂姐妹,表哥嫂,还有亲舅舅表舅舅,各种姨姨,各种伯伯,当然还有最大牌的爷爷奶奶,过世的爷爷还是校长呢,而奶奶领着的退休工资和我这个打工人一样多,甚至更甚。所以怎么说也算是书香世家吧。这真是一个师范生背后都有一堆亲戚老师,一个老师背后有一条链的老师。而细细一数,原来95岁的奶奶,是1925年的老古董了。1925,于我,于你,好遥远。

我最喜欢听她讲故事了。

奶奶娘家是潮汕地区小村落,但是老太爷却是早早就“过番”到暹罗做生意,成了最早的“番客”,也就是现在的华侨,但实际是迫于无奈,背井离乡,他们漂洋过海,在外谋生。奶奶说,她小时候最期盼的就是老太爷的回来,但是老太爷“过番”一去就是三五年,十年八年才回家一回。多的就是写信寄钱回来,就是侨批。她还记得信文无论长短,开头永远是“蒙神天庇佑,内外平安”。回来的次数少,而天灾人祸,日本人还在这祸害着(从没想过,奶奶竟然也是经历过历史书上的历史的人),一个日本人进村,全村人,真是“呆若木鸡”,毫无反抗之意,只因日本人有枪。日本人,断了捕鱼,断了粮食,断了侨批。

侨批没法寄到,断批,侨户变成了饿户,那就只能是这边的人去暹罗,偷偷地去,如果可以,希望也能变成新的“番客”,毕竟泰国是当时唯一一个没有沦为殖民地的国家,何况还有亲人。奶奶和太奶奶备好了糯米蒸的甜粿,雇了顶轿子,就翻山越岭到了关埠,买了两个大冬瓜,到樟林港乘搭红头船,乘东北信风出发。之所以会带甜粿,是因为它可以作为途中食物,耐饿又储存得久。而冬瓜在船上既可以压船舱,又可以在缺水时食用,还可以利用其浮力在遇险时作救生圈。长达月余,终于到达。本想可以一家团聚,无奈,当地人欺负生人,三番五次去告发——奶奶和太奶奶他们偷渡而来没有证件。奶奶她们几经折腾,在家乡与暹罗两地来来回回,也只能含泪告别老太爷,再次踏上归途,回到家乡,一家分隔两地。

那年,奶奶18岁。1943年,是潮汕大饥荒的1943年。

生活艰苦,母女相依,尚好的是家里还有兄长已然顶天立地,能做一家之主。一家之主,也就是《孔雀东南飞》里的,“我有亲父兄,处分适兄意”。

虽不是逼迫,但中国旧女子的道路不过尔尔。奶奶被安排和爷爷相亲,没落地主家少爷的爷爷长相清秀,举止言谈谦逊有礼,吃着奶奶煮好的红豆汤。奶奶小家碧玉,趴在窗户看他,笑靥如花。

他们从未谈过恋爱,一眼定终生。

我爷爷是教书先生,但是也是去上海读过书的大学生,文凭很高。而奶奶虽说没有读大学,但也因为家族世代书香门第,身为女子也读到了当时男生都很少读的当地的铜盂公学。那时汕头大中中学已经在1937年至1946年抗战期间内迁到铜盂公学办起了初中和高中。

结婚后,没有你侬我侬,只是普通的小日子,柴米油盐酱醋茶,守着相互支撑、相互陪伴的寻常生活,守到了新中国成立。爷爷因为学历高,被聘请为当地校长。奶奶也因为公学高中的学历,和沾了爷爷的光,成了老师。但是奶奶在小学教语文,爷爷则在当校长不久后外派到澄海任职。异地,唯一不变的是会尽量赶回家。奶奶说起还记得的是,不行的话爷爷就每周写信,上交工资,保持联系,叙叙家长里短。

解放初期,各方面条件都不好。住的是老旧的“土壳”房,除了教学,奶奶还要照顾两个小孩,自来水是没有的,需要就只是挤时间天不亮挑来一担。甚至有时会遇到野猪跑下山越过墙体松散的矮墙,到家里乱拱一番,听着山上狼狗狂嚎不止,人则是躲在床底下,吓到没命。我小家碧玉的奶奶会跟爷爷哭诉,爷爷每次也只是口头安慰,说要请辞回来工作,顺便照顾家庭。态度很诚恳,行为绝不改,从未放下他自己的工作,说那里学生需要他,条件苦,但为学生值得。温润如玉的爷爷哄得奶奶每次都心疼得给他煮红豆汤,带去分给同事。

50年代,国家搞扫盲,每个老师都有义务帮助群众扫盲,奶奶除了白天正常上课,还要额外利用晚上的时间给一些不识字的妇女上课,几乎没有自己的休息时间。爷爷就更忙了,每年寒暑假还要和农民一起积肥、除草、割稻谷、收稻子,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却只能靠奶奶辛勤耕耘着。当然,爷爷也是一逮到机会就回家。

两个人忙碌,情感却从来不疏远,许是,被惦记着便是最万无一失的温暖。

本以为的平常应该最简单,却抵不过命运的兜转,盘桓。

1966年文革开始,两个教师的身份带来了卑微和昏暗。现在提到六十年代的从教生涯,奶奶那双凹陷却有光的眸子还显露出淡淡的哀伤。她说,“当时,老师地位可低了,行业里被排到了第九,还次于乞丐,被人叫做‘臭老九’。这都怪你爷爷,要不是你爷爷是地主……”是的,爷爷不仅被人盯上了教师这一身份,而且不久就被搬出了地主少爷的家庭出身,一有政策上的风吹草动就被批斗。但实际我的爷爷空有地主少爷的出身,他出世时家族早就没落,一点都没有享受到地主少爷的权利,却在其中饱受折磨。没有你们想的一开始患难与共相依为命,反而是个子小小的奶奶撑起了一个家。因为白天干活,晚上被斗的爷爷受不了精神压力出逃了一阵子,纵然又回来了,却也因这一举动被奶奶诟病了一辈子。但是,我也记得奶奶常常念叨的那句爷爷回来时说的话,“有事情,我来顶。”她眼里的光,是对这个人的崇拜和依赖,其实还有信任。而这是两个人相互的。

接下来的日子,她说,像极了1943年大饥荒吃的砍掉蕉身存在地下的香蕉头,又苦又涩。苦是苦了些,涩是涩了点,不过有两个人分担,似乎就变少了一些。

之后,他们在平淡中相互扶持走过半个世纪,建起住家房,共育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很想问,奶奶爱不爱爷爷?但知道老一辈含蓄,问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她在爷爷逝世后的现在,常常念叨爷爷的坏,抱怨他地主少爷的身份“都是你爷害的才吃那么多苦。现在好了”。可是,我也记得她最爱吃的是红豆汤,最爱煮的也是红豆汤,也在我人生里遇到大事时,这个瘦小的老人脱口而出一句:“有事情,我来顶。”那种坚定的眼神我从未见过。纵然我知道,她顶不起来。

她和爷爷,没有甜言蜜语,也有异地吵架,但在岁月的照拂下,自在他们心中,放着朴素的暖意和欢喜。最暖不过心欢喜,即使是在大时代里,他们也没有轰轰烈烈,不过,他们结婚,不是谁娶谁,谁嫁谁,是信任的家人了。

正如,“结婚是成亲了,你们是要成为亲人了。”这是一个1925年的老古董告诉我的。

安安稳稳,细水长流,煮碗红豆,这样的日子可好吃了。

你,要一碗吗?

(感悟随笔——书评+影评+自创+生活,文/莫落望,图/网上侵权删。更多是自言自语的人生,希望自己在文字中不药而愈,希望和你在悦读里不期而遇,希望我们在美好间不言而喻!更多文字悦读请关注——莫落望)

源自岁月拾遗优选推文https://www.jianshu.com/c/96a48f24ec1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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