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最後的旋律

牀上那個奄奄一息的老人,活脫脫如一段枯木。一個白衣白帽的小護士正在給她打針。鹽水瓶用尼龍網兜兜着,倒掛在牆上一顆粗大的鐵釘上。不時有閃亮的水泡咕嚕咕嚕往上冒。一個瘦高個兒的老婦人雙手提着被角,把身子彎成弓形,待護士剛把針頭拔出,便趕緊將被子掖好,又俯下身去跟老人輕輕耳語着。

偌大一個房間幾乎沒有一件像樣的傢俱。地板上凌亂不堪,到處散着舊書、廢紙、鞋子和破襪子,像是剛搬完家還沒有打掃似的。牀對面的屋角很暗,擺着一架大鋼琴,這是房間裏唯一能引人注意的物件,用綠天鵝絨琴罩罩着,上面的一束花大概已經擺了好幾天了,花瓣早已掉光,只剩下枯黃的枝條,光禿禿地搭拉着腦袋,悽悽涼涼地站在花瓶裏。

我輕輕地咳嗽一聲,兩個女人同時轉過身來。老婦人一臉的驚喜。

“你.....你.....真得來了,來了......”她趕緊繞過牀,迎了過來,一邊囁嚅着說。

她還是那個模樣,頎長,白皙;但早已失去我記憶中那種矜持華貴的氣度。歲月在她的臉上刻下許多道道,那雙原來很動人的大眼睛,被青黑的暈包圍着。

陷在枕頭中間那顆骷髏似的腦袋動了一下,黑洞似的兩個眼眶裏有奕奕的光彩閃出。

“過兩個小時再打一針。”小護士說着,徑直向廚房走去。不一會廚房響起嘩嘩的水聲,夾雜着鋁製器皿碰擊的響聲。

“他能說話嗎?”我問。

老婦人微微一搖頭,一邊掏出手絹擦眼淚,一邊嗚咽着吐出幾個字來,“聽覺還好......”

果然,那老人枯瘦的臉上掠過一絲難以覺察的笑意。

“我接到電話後就趕來看你啦!”我彎下身子,在老人耳邊說。

那雙黑洞似的眼睛又亮了起來。

“他一輩子迷戀音樂,又特別崇拜你,這時候你來看他.....”老婦人盡力想讓臉上有出笑容來,然而沒說上幾句話,又低聲抽泣起來。

二十多年前,我的《第一次交響》演出,後來又灌了唱片,一夜之間成了名人。於是,音樂愛好者和有對名人崇拜癖的聽衆寫信給我,求籤名,要照片,索取音樂入場劵......。

眼前這個老人,那時剛步入中年,他仗着跟我有點拐彎抹角的親戚關係,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捧着一大摞抄寫得十分端正的樂譜找上門來。

我們之間的親戚關係,似乎是搭在雙方妻子那條線上的。所以第一次,他們是夫妻雙雙而至。那時我爲圖清淨,住在郊區。他倆遠道而來,我只好放下寫了一半的曲子,去接待兩位不速之客。

我妻子陪着那位多年不來往的遠房表姐聊天,而所謂的表姐夫一屁股坐在我的鋼琴面前,大段大段的將他的得意之作演奏給我聽。

他不時地停下來,去回憶自己年輕時去法國學鋼琴的情景。每當說到某個名教授或大音樂廳的名字時,他的眼睛就會亮起來,說話的聲音也會發顫。

不過他的鋼琴學的不怎麼樣,他說後來又改弄作曲。我不知道他爲什麼說“弄”作曲。出於禮貌,也不便責問。

一個小時後,我給他下了結論,充其量精通樂理、指法嫺熟的音樂匠。作品也罷,演湊也罷,都如毫無靈魂的行屍走肉——乾澀、呆板,了無生機。有時候會走向一個極端,瘋瘋癲癲,雜亂無章——他卻鄭重的提醒我,這裏充滿激情。

初次見面,自然不便說什麼。我含糊其辭地點點頭、笑笑。而他卻馬上興奮起來,把一摞樂譜全推到我面前——

“要得吆,請你一定推薦啦!”一口四川普通話。

“一回生,二回熟。以後,你們就多來往啦。”

那位身材頎長,長得很漂亮的表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到我身後。

這位表姐曾經在話劇團呆過,爲和人爭演貴婦人的角色敗北,負氣離開劇團,下嫁一個富商弟子,熱心地支持丈夫弄音樂(她也說弄)舞臺上沒演成貴婦人的角色,生活中卻處處顯得雍容華貴。她這會兒說話的語氣、神態,還有那嫵媚大方的一笑,都叫你感到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多來往。

那天他們離去的很早,說是下午要趕去一個音樂沙龍——參加的都是音樂界的名流雲雲。臨走時,那位表姐很得體的暗示,如果我願意加入那個沙龍,她願意爲我引薦。我又用含糊其辭“啊——啊——”把她打發了。

他們走後,我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很粗俗的在心裏罵了一句:真他媽的見鬼了!中斷了的樂思再也找不回來了。原先寫下的旋律也變得陰陽古怪,怎麼也續不下去了。我恨恨地把一隻瓷貓摔破在地板上,好久沒搭理妻子。

偏偏表姐那“常來往”的預告還真不是一句客氣話。後來,所謂的表姐夫三天兩頭來,我常常被迫停下手中的工作去聽他相當嫺熟卻味同嚼蠟的演奏。更苦的是“多提寶貴意見”,“斧正”——接下來自然是“推薦推薦......

長此以往絕對無法忍受,我沒法工作下去了。我也斷定,這個腰纏萬貫的富家子弟根本不是“弄”音樂這塊料。他卻自視甚高,老覺得懷才不遇。他的每一部大作的扉頁上的題詞不是獻給阿波羅就是獻給迪思,有時候更乾脆“你聽,聽,貝多芬,我沿着他的腳步走來。

後來我還聽樂團的同事告訴我,這位表姐夫在A市的音樂 沙龍里逢人便吹他的作品,說它們是如何讓我敬佩、欣賞,馬上就要由我推薦給樂團公開演出啦....

我決定終止這無聊的遊戲,什麼遠房親戚,不需要這樣的瓜葛。我找他作了一次開誠佈公的談話。鑑於教訓,我不再用意思含混的點頭來引起他的自我陶醉,只是簡單明瞭告訴他:我個人認爲,他的全部作品沒有任何藝術價值,與其這樣胡鬧下去,不如認認真真撥打他的算盤(他原本是銀行的職員)

他聽着,臉漲的通紅,不停地掏出手絹擦汗。

“你.....你也這麼說?”他站了起來,臉色煞白。一雙小眼睛在金絲邊眼鏡後頭眨個不停。

我們最後鬧翻是一個禮拜後的事。那天剛好碰上我爲樂團排演馮.威廉斯的《小調第六交響曲》而大動肝火。這是英國戰後第一部宏偉的交響樂,難度很打,全團沒有一個人能喫透作曲家在那些喧囂與騷動裏隱含着的題旨。

我一肚子火正沒處發泄,偏偏那位表姐夫趕在這個下午闖到我家裏,挾着一摞抄襲來的樂譜,誑我說這是他多次修改過的習作——現在想來,他無非是想借此給我留下一點好印象挽回點面子吧?我當時氣得差點動了手。我揭穿了他的把戲,罵他無聊、無恥。

他匆匆撿起被我扔在地上的樂譜狼狽地逃出門去,從那以後再沒來過。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們始終沒有再見過面。偶爾聽到消息說,這位表姐夫無論生活好壞,依然在寫他的交響樂和賦格曲,只是不再找人推薦,A市的沙龍也不見了他們夫婦的身影。

這些年來,我倒想找個機會爲二十多年前的粗暴行爲向他們道個歉。可是樂團事多;二來呢,我也總鼓不起勇氣,也便一拖再拖始終沒有兌現。沒想到突然接到了表姐的電話,表姐夫不久於人世,極渴望見我一面....

身後有鑷子落在鋁盒裏輕輕的咔嚓聲,小護士拿着一隻體溫表和一付血壓計走了出來。表姐接過體溫表,替病人塞進嘴裏,小護士開始爲病人量血壓。表姐趁機向我使了個眼色,示意讓我跟她到廚房去。

“是這樣的,兄弟.....”表姐一邊說着,淚水情不自禁流淌出來,“他的肝癌半年前就到了晚期。幾天前,他忽然要我把他的樂譜手稿全部拿出來,讓我在鋼琴上彈給他聽,彈完就燒掉,燒了兩天,那時他還能說話,他看着被火吞噬的樂譜,哭了起來.....後來他提到你的名字......”

我的心突然沉重起來,羞慚的低下了頭。

表姐拿出一份樂譜,說是他最得意的作品,她沒有捨得燒掉。她直視着我,那雙紅腫的眼睛裏露出乞求的光。

我身子一陣發顫,心頭湧出一陣熱浪,我說:“把樂譜給我。”沙啞的聲音連我自己都吃了一驚。

我們回到房間時,病人已經量完了體溫和血壓。他那雙瘦骨嶙峋的手緊緊地捏着被子,枯井似的眼眶裏,露出驚慌的神色,那樣子真像一個頑童生怕別人拒絕他轉彎抹角的請求。

我朝鋼琴走去時,衝他友好地笑笑,然後轉身掀開琴罩。打開琴譜,扉頁上是一行法文題詞:獻給愛妻。

我輕輕地在琴鍵上敲出幾個和絃。旋律很簡單,構思也不怎麼新鮮。只是在輕柔的樂曲中蘊含着一絲悲涼,幾分深沉。好像還有一種歉疚與追悔的情緒,都顯得很自然,有生氣。

在過去的歲月中,我不知演奏過多少樂曲,大多是自己喜歡的作品,都能過目成誦,無須翻樂譜就可以一口氣把曲子彈完。這對老夫妻也知道我的習慣,於是我故意將頭望向天花板,手在琴鍵上移動着。

我想着這個老人的一生,想着他那執着無望的努力,可敬又可惱的固執,還有那麼多的心酸......我要用全部的心靈去體會另一端蒼老失敗的心如何向世界傾訴他的情感,用心去表現那股緩緩流動的悲愴之河如何在大山谷裏流淌.....

我不知道曲子是什麼時候彈完的,直到最後幾個音符消失在茫無際涯的虛無之中,我仍然呆呆地坐着,看着那些灰色的音符向遠處飄去,直到耳邊響起一陣壓抑的哭泣聲,這才猛然醒來。一轉身,正看見喘着粗氣端坐在牀頭的病人,兩隻青筋直露的大手緊緊握着老婦人白皙的手,目光裏滿是期待。

表姐一臉的淚。小護士輕輕側過臉去。

我被眼前的畫面鎮住了,接着很快明白過來。我慢慢站起,走到病人身邊,拉着那隻皮包骨的手,連聲說:“好極了,好極了......”

這時,那雙小眼睛頓時射出兩道亮光,兩顆渾濁的淚珠從深陷的黑洞裏慢慢滲出,緊接着,只聽見病人喉嚨裏咯咯地響了一陣,那顆骷髏似的腦袋無力地垂了下去....

我向樂團請了兩天假,參加了表姐夫的追悼會,又叫來妻子幫忙料理喪事,這才心情沉重地與表姐告別。先前那種負疚的心情現在變得像犯了罪一般。

表姐深深嘆了口氣說:“他死的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