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之幸

【九洲芳文•故事汇】

那个初夏,燥热还在天边,柔阳当空。尔第一次见到了岳母的哥哥,爱人的舅舅。

他也叫舅舅。

老人原本白发稀疏,特意染黑抹了些许精油,光泽透出几丝生气。西装革履,整洁洋气,戴金丝眼镜,单手杵根拐杖,走路微跛。

几十年终于回故土一次,整理精神些,人人可以理解。满脸皱纹沟壑,却怎样也抹不去那岁月苍桑。

尔是军人,一位营教导员,30出头。几月后“八一”建军节,共和国恢复军衔制度,首批授衔,他是人民军队年轻的少校军官之一。

舅舅是旧政权空勤人员。1949年,那边叫“沦陷”,这边叫“解放”,形势紧迫,临机之便,军规严酷,没与四个早早失去父母的骨肉妹妹告别,匆匆离开成都凤凰山机场,乘机飞去宝岛台湾。

一去断飞鸿,两岸无音信。

转眼近四十年,终于熬到解禁,黑发变白发,稀疏的白发染成黑发,带着激情,带着内疚,带着希冀,带着亲眷……还有两名当年溃台的至友老兵,舅舅与他们一起回故乡省亲。

两位老兵一个姓邱、一个姓王,不是四川人。他们没舅舅幸运,至少四个亲妹妹全部健在:二妹在自贡,其余三个老妹在成都。这两位老兵伯伯在大陆已举目无亲,非要陪舅舅回大陆,圆梦看一看,闻一闻炎黄老土的乡味。

三位老兵都是耄耋老人。

几个月前,自贡二姨收到来信并把舅舅的行程安排转告成都姐妹:抵成都后他一行先坐火车去自贡拜祭双亲,再返成都每家住3~5天,相聚倾叙衷肠。

尔岳母他们小时候随父母在成都生计,祖籍自贡。两老去世,叶落归根,葬在自贡二妹家后山。当年,大妹、二妹已经嫁人,舅舅早过而立之年,尚为光棍,成了两个小妹妹的主心骨,一直照料着她俩。走时,三妹——尔的岳母十六七岁,幺妹十二三岁。

哥哥不辞而别,两个小妹生活马上无依无靠,万般无奈,穿梭于成都与自贡做小生意的二姨父作主,把岳母许配给了成都熟人的儿子,小妹则当了童工。

那时,正值新中国百业待兴,劳动人民当家作主,自食其力需要各类人才。岳母很后悔早早成婚,她立即响应政府号召,报考公办财会速成班,一年后分到银行工作。人勤奋,聪明积极向上,渐渐成为郊县支行重点培养对象。

然而,自古时势作弄人。

三年自然灾害,岳母已是四个女儿的母亲,当了单位临时负责人。丈夫出身小知识分子家庭,在同一银行乡下办事处负责。为顾及一家饱肚,卖掉了所有值钱东西,包括名人书画,还悄悄挪用公款,去买高价粮。

灾害猛如虎,寸米贵如金。

岳母眼睛揉不进沙子。即使讨口饿死,也不能违法乱来。她毅然与丈夫离婚决裂,从此与四个女儿相依为命。

很长一段时间,她对长兄也有怨气,恨他只顾自己苟活身安,把她和年幼的妹妹撩下不管。

尔在驻地当兵,当连级干事时与爱人结缘,恋爱过程堪称天然的故事素材。

第一次到未来丈母娘家。岳母五十年刚出头。给他倒杯水,语气平静,直言不讳,开门见山说:“你们家庭条件好,与我家不般配,你得考虑好?!”

尔说:“文革十年我们家也落过难,我考虑好了。”

尔父母是外地地县级官员,曾双双被打成走资派,关牛掤五六年。这期间尔兄弟姐妹几个受过不少欺凌,父母工资90%被扣,生活艰难,捡过煤渣,挑沙、挑石卖钱……与之前的生活恍若米箩筐跳进糠箩筐。

父母恢复职务,重新出来工作后,生活才比一般人又优越些。

尔兄弟姐妹从小家教严而正统。米箩筐糠箩筐互相转换的经历及对比,也震撼了他们求知的心灵,至少明白了做人及生活最浅显的道理:

甘甜时候很可能苦难将至,苦难时候很可能甘甜会来。

尓当知青发育渐熟,情窦初开,种下一个信念,以后找伴侣,情投意合的人一定要吃过苦,有益终生同呼吸、共命运,患难与共。

尔的叙说令岳母眼晴添了几度光亮。

她长叹口气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没想到啊!不过,我们仍不如你们,以前生活一直……”

养四个女儿,月薪三四十元,岳母全靠白天上班,晚上带几姊妹熬更守夜打布壳、择猪鬃、洗衣洗被,等等,挣点外块帮补日子。每天生活费计算到角、分,那天吃米,那天吃粗粮,几天吃肉,一月几次,计算精准绝不越雷池。

衣服每年只给老大做一两件新的,下面三个妹妹一个一个接力捡旧。尔爱人最小,三个姐姐工作前,衣服补疤重补疤。真谓“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只是干干净净必须的。

尔岳母有句口头禅:生活再困难,人得干干净净精神点!

女人天生爱美。四个穷千斤,岳母照样时不时带她们逛逛百货公司(现在叫商场),打“眼睛牙祭”。几姊妹中老三反叛精神略强。一次,逢她八岁生日,五娘母又去逛百货公司,老三看见一件灯草绒,拽着岳母死活不离柜,非要要。

“妈,”家里二姐最听话,替二妹说话,“三妹长这么大从没穿过新衣服,又是生日,干脆给她买一件吧!”

大姐最懂事,学理发马上出师,也替老三求情:“妈,我马上自食其力了,不用操心做新衣服了,就给老三买下这件灯草绒吧!”

结果,家里伙食费短缺几天,不得不调剂,进一步省吃俭用。

“我们现在生活好多了。”岳母对尔说。

祖国日新月异,人民生活越来越好,这是举世公认的事实。

四个女儿都参加了工作,老三和尔爱人工作最好,同母亲在一个银行当柜员。后来,尔还知道岳母及她两个姐姐每家都四五个孩子,一大家人,负担重。除大姐家境稍好些外,二姐、幺妹以前磨难也多,生活还不如岳母家。

岳母从没给尔提起过她台湾有一个哥哥。一是生死未卜。二是部队政审严格,怕影响尔与女儿的百年好合。

尔84年“五一”与爱人结婚,部队政审过,改革开放与时俱进,此时政审重在配偶本人表现。尔86年得女,女儿一岁多时。国民党退伍军人不懈抗争努力,台湾当局终于宣布“荣民弟兄”可以返回大陆探亲,结束了两岸38年不相往来的历史。

88年春节,尔回家团年。

岳母把他拉到一旁,小声而郑重地告知:“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连贫贫(尔爱人小名)也不晓得。我有个亲哥哥,你喊舅舅,在台湾,现在还活着。五六月份要回来,影不影响你?”

“在台湾……舅舅……”起初,尔确实感到突然,但他毕竟一直是部队政工干部,在机关干过七八年,这方面的政策规定及分寸把握比较清楚,“这是祖国统一的大好事啊!亲人团聚,人之常情。放心,对我没任何负面影响!”

“那……他们先去自贡,我陪他去行不行?”岳母非常信任和相信尔,对兄长几十年的怨气早已消隐,“到我们这儿来住几天行不行?”

岳母住在银行院内,尔夫妻与她同住。五六十平米老木房,木格子大窗,隔成两间,尔小俩口住里间,岳母住外间。一边是天井,一边是窄巷道及冲水沟,两边有门。当时,住房条件算比较好的。

尔说:“当然可以。来了,我和贫贫去军营住。”

“这个没问题,我们可以安排他们做街对门旅馆。”岳母又问,“到时你能不能陪陪?”

尔想了一下说:“部队工作忙,空闲时应该没问题。得向上级如实报告,准假没问题。只是陪同必须作便服。”

尔在营部有一间住房。便装即非军装。当时,部队条令规定,干部节假日上街须着便服。

血浓于水。

那天,舅舅辗转乘机到成都。自贡二姨家上来,会同成都三姊妹家亲戚老少几十人,在双流机场展开横幅,欢迎亲人归来。

近四十年弹指一挥间,青春年华早逝去,发丝霜打如屑飞。

一胞五兄妹,五个老人,满脸沟壑,步履蹒跚,见面那一刻,不是欢呼,而是大哭,抱成一团,相厮耳磨,嚎啕大哭。周围的人,无论亲戚旁人,无不动容,机场迎客大厅成了哭声泪水的海洋。

这既是见面喜悦激动的乐章,又是告慰过去痛极的序曲;既是别离太久亲情的至高,又是来之不易团聚的欢庆……

空气凝固了,苍天记录了,人们见证了。

岳母五兄妹月儿终于圆了,团聚了。他们是多么幸运,此刻多么幸福!

一旁的王伯伯、邱伯伯也在嚎啕大哭。两位老人相拥紧抱。那哭声、那场面……

接机的亲人讲给尔听,至今想起,尔仍热泪盈眶。

月圆之幸,又有多少人曾经月圆依然不幸?

一年多后,舅舅在台湾病故。又一年多后,尔岳母在成都病故,享年5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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