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旅札】世間潦草,先生已是素心人

圖&文/小野

異國回憶錄#人物篇  【壹】

先生是俄文專業的“老”博士,留在烏法教書二十多年。那些中文系的俄國學生都稱他爲先生,我隨他們也這樣稱呼他。

他常穿着寬大的老式長袍布衫,這種裝扮別說在俄國,即使在中國也已經不多見了。他戴圓框眼鏡,手裏握着一把戒尺,像極了民國時期的知識分子,我對他莫名地生出了一襲敬意。

烏法第一次下大雪還是九月中旬,驟然變冷,我在學院門口偶遇了先生,在此之前我們只見過幾面,並不熟絡。

他揉了揉微紅的鼻頭,一如往常隨和的語氣,“來上課嗎?”

“今天沒課,就是外面雪太大,來避一避。”我摘下帽子,輕微抖落掉衣帽間的雪,剛好瞥到先生肩頭尚未完全消融的雪花,微微泛着溼氣,想必他立在雪中有些時候了,我不忍好奇問,“先生呢?難道是在這裏賞雪?”

“哈哈,一把老骨頭了,哪還有這浪漫心思,我只是,不管多少年,見過多少盛大的雪景,還是會驚歎,是初雪啊。南方人對雪是有執念的。”

我重重點頭,表示認同。

他不經意間偏頭,注意到我書包的一側,“帶了雨傘啊,還不習慣嗎?”

“入鄉隨俗嘛,習慣很容易改變的。正因爲我已經習慣了,所以不撐傘了。”

“現在的年輕人啊…”先生眉間有些許無奈,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將目光滯於朦朧的遙遠處。

一片涼薄的雪花從我的鼻翼前滑落,我回過神才緩緩吐露幾個字句,“本來是散閒步的,不知覺走到了學院,大雪下得太突然,這兒的天氣經常這樣嗎?”

“天氣變化很快,慢慢你會知道,這裏的秋冬,每天只晴一小時。”

先生輕輕頓了頓靴子,“看這雪尚沒有漸小的苗頭,進去坐一會吧?”我緊隨其後,走到入口右側的儲衣間,脫下外套存放,排隊等拿到號碼牌後,才緩緩走向先生的休息室。

我輕聲推門而入,他已站定於小壁爐旁,不知在搗鼓什麼,我有些好奇。至於辦公室爲什麼會有壁爐,第一次去的時候我已經好奇過了。

那邊作息與國內很大不同就是正午十二點開始上課,午餐時間是兩點,不安排午休。先生一直維持一日三餐按時按點,乾脆就放了個小壁爐。

“初來這裏生活會覺得有些艱難嗎?語言不通,氣候及生活習慣都不一樣。”

我認真想了想,“還好。”

“喫過烤橘子嗎?”也許是捕捉到了我眼底一瞬而過的落寞,他話鋒猝然一轉,我怔愣了片刻。

“啊?”橘子在那邊超市裏是見不到的,如此不合時宜地出現,想必是從家鄉運過來的。興許是我過於訝異,他忙笑着向我解釋,橘子烤着喫很香的。不過,我確實是第一次聽說。

“烤橘子可防治風寒,這樣的天氣裏最適合了。”

爐上無明火,火候未到,烤得稍慢些。室內的暖氣褪去了我渾身的僵,雪花毫無章法地敲落在窗玻璃上,彈出細碎柔和的樂章,愜意至極。

橘子烤熟了,先生遞了幾個給我,細嗅甘甜裏漾着橘皮苦澀的清香。我小嚐了一口,先生詢問,“味道怎麼樣?甜嗎?”

我抿了抿脣才答,“不太甜。”是真的。

“你不妨再喫一口。”

舌上的苦味尚未消減,我索性大咬了一口,甜。

“人們習慣把橘絡撕掉,因爲衆所周知它是苦的。脈絡複雜的橘子水分更加充足,味道更香甜,儘管橘絡的苦令多數人望而卻步。但你要明白,苦盡必會甘來,不管你往後身在何處,做出了怎樣的選擇,荊棘叢生的地方更值得踏一遍。”

原來,前路不過一顆橘子。

良久,先生又說,“橘生淮南則爲橘,生於淮北則爲枳。地域對一個人的影響是很大的。太容易因所處的環境而改變心境,也不見得是好事。”

我略微思索了一番,明白了先生所指。頓時啞然,只低頭喫着橘子。

再出門時,風雪已式微,只零星飄下幾朵花瓣兒,在陽光的反射下閃成了銀色。整個世界是素潔的,不摻和一絲雜質,我腦海裏飄忽的想法也沉澱下來。指尖觸碰到傘柄,我遲疑了一會,最終還是撐開傘,往雪中走去。

記憶總是不爭氣地混沌,把那年那月一些記憶碎片盡力左拼右湊,卻沒辦法去完整。依稀記得的這些那些,都變成了唯一珍貴的紀念。

我曾去旁聽過先生的課,他講中國傳統文化,嚴謹亦極有耐心,課雖不怎麼生動,這或許與他的性格相關。

他講唐詩宋詞,提到了李清照,才女多清愁。他突發感慨說女孩不可以太深刻,男孩的思想必須要深刻一些,太深刻的女孩子命運都很坎坷。

我聽着覺得先生過於古板,這是思想上的性別差異對待。不過先生爲何要同他們講這些?

那時似乎問過先生,至於他說了什麼,善忘如我,再怎麼憶也記不得了。

近日悵惘,又想起了先生,他雖不是我的老師,卻勝似恩師,聽君一席言語,內心頓然燈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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