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詞話〉賞析157:情之所至,脫口而出

讀《會真記》①者,惡張生之薄倖,而恕其姦非。讀《水滸傳》者,恕宋江之橫暴,而責其深險。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豔詞可作,唯萬不可作儇薄②語。龔定庵③詩云:“偶賦凌雲偶倦飛,偶然閒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爲汝歸。”其人之涼薄無行,躍然紙墨間。餘輩讀耆卿④、伯可⑤詞,亦有此感。視永叔、希文⑥小詞何如耶?

註釋

①《會真記》:即《鶯鶯傳》,唐代元稹所作,唐傳奇中的名篇。寫張生與崔鶯鶯的愛情故事。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和王實甫的《西廂記》均取材於此。

②儇薄:輕薄、薄情的意思。

③龔定庵:龔自珍(1792—1841),字爾玉,又字璱人;更名易簡,字伯定;又更名鞏祚,號定庵,仁和(今浙江杭州)人,清代思想家、文學家,是近代思想家、文學家及改良主義的先驅者。二十七歲中舉,三十八歲進士及第,但由於他的字寫得不好,沒有入翰林,一生只能夠任一些小官。龔自珍自幼即通經學、文學,初承家學淵源,從文字、訓詁入手,後漸涉金石、目錄,泛及詩文、地理、經史百家。龔自珍爲人恃才傲物,狂放不羈,崇尚今文經學,一生追求“更法”,對於現實政治的批評往往肆無忌憚,思想極富變革精神。龔自珍的詩文凌厲剽悍、識見深刻,主張“更法”“改圖”,揭露清統治者的腐朽,洋溢着愛國熱情,有《己亥雜詩》共三百一十五首。

④耆卿:柳永。

⑤伯可:康與之,字伯可,滑州(今屬河南)人。南渡後居嘉禾(今浙江嘉興)。高宗建炎初(1127)上“中興十策”不爲用。後依附秦檜,爲秦門下十客之一。其詞多應制之作,不免歪曲現實,粉飾太平。

⑤永叔、希文:歐陽修、范仲淹。

譯文

讀《會真記》的人,厭惡張生的輕薄而寬恕他的虛僞;讀《水滸傳》的人,寬恕宋江的蠻橫粗暴而譴責他的陰險。這是每個人都認同的。所以豔詞可以作,只是千萬不可以寫輕薄浮華的作品。龔自珍的詩裏面說:“偶賦凌雲偶倦飛,偶然閒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爲汝歸。”此人輕薄的德行躍然紙上。我們讀柳永、康與之的詞作,也有這種感覺。他們的詞怎麼能比得上歐陽修和范仲淹的詞呢?

賞析

《會真記》,即唐代元稹的傳奇《鶯鶯傳》。王實甫的元雜劇《西廂記》的大部分情節都取自《會真記》。不同的是,《西廂記》中的張生、崔鶯鶯最終是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結局是圓滿的;而《會真記》中的崔鶯鶯最後被張生拋棄,以崔鶯鶯的愛情悲劇結束。對於《會真記》中張生的行爲,故事結尾還爲其輕薄之行開脫,顯露出其虛僞之態。因此後人在同情崔鶯鶯的同時,最痛恨的就是張生的負心,而他的虛僞之態往往在痛恨他的負心中被淹沒了。恰如王國維所總結的“厭惡張生的輕薄而寬恕他的虛僞”。

王國維舉龔自珍的這首詩,並譴責作者的輕薄,究其原因在於“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爲汝歸”這兩句,好比是說偶然遇到一個美人問我,我就說我踏青是爲了找你。看唐代岑參的《逢入京使》:“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淚不幹。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不也是情之所至,脫口而出的嗎?因爲這兩句詩就認定作者輕薄,實在有點冤枉。再看龔自珍的詩《秋心》其一:“秋心如海復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漠漠鬱金香在臂,亭亭古玉佩當腰。氣寒西北何人劍?聲滿東南幾處簫。斗大明星爛無數,長天一月墜林梢。”《己亥雜詩》其一百二十五:“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有輕薄之意嗎?

王國維在這裏讚歎歐陽修和范仲淹的詞,而兩人的詞也的確值得讚歎。但貶低柳永的詞就有點不妥了,把柳永和康與之相提並論就更不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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