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個月前,老錢從幹了八年的集團公司董事長崗位上退下來了。
新空降的集團公司董事長決定,十月二十五日是集團成立三十週年的大喜日子,這一天要舉辦一次慶祝活動,隆重紀念三十年來公司走過的光輝歷程。
慶祝會那天,老錢被集團公司派的小車接到了會場。
望着曾被他統領了八年的辦公大廈,老錢心裏的感受非常舒爽,彷彿又回到當董事長時那些難忘的歲月。
可這種舒爽的感覺,在半個小時後,漸漸地從心中散去。隨之而起的,是一種莫明地失落。
他發現,原來對他畢恭畢敬的下屬,只有個別依然對他尊敬有加。而大部分卻是應付似地招呼他一下,有的甚至連招呼都不打。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這些人看見新的董事長,卻滿臉堆笑,一口一個:董事長您好、董事長您好。
老錢心裏有點惱了:你們這些嘴上抹了蜜似的人,哪個不是我提撥上來的?哪個當初不是巴不得成爲我的貼心豆瓣?我這才退了幾個月,你們就敢不顧我的感受跪舔新董事長?
老錢氣歸氣,但畢竟是在官場上摸爬滾打多年的人,他清楚,畢竟昨天已經翻過了,再也翻不回來,今天是慶祝大會,必須控制住自己,不能讓負情緒影響自己。
可他坐在主席臺上,翻開紀念集團公司成立三十週年精美畫冊時,心裏又不悅起來,他的照片居然放在第二排!而最前一排的集團公司領導人中,無一不是他的副手、他提撥到集團高層的中層幹部。
更使他不滿的是,對於他任職期內的事,只配了一張照片和不到二十個字的說明:前任董事長朱建國視察新建成的新能源分公司。
他想,我在公司擔任了八年董事長,這八年,是集團公司歷史上發展最快的八年,也是企業經濟效益最好、幹部職工收入最高的八年。這八年的成績不說應該濃墨重彩,但也不該就這樣輕描淡寫一筆帶過。
中午用餐,他們這些退下來的領導坐一桌,在位的領導坐一桌。那些中層幹部一個二個去給新董事長敬酒,張張笑臉,如菊花般燦爛。
而這些人,對他們這些老傢伙,竟表現得相當漠然。
身處這種尷尬氛圍,老錢哪有心情喫飯,只把眼光乜斜着這些人,心中暗自冷笑道:"你們這些人,有一個算一個,在幾個月前,哪個不是像今天這樣,端個酒杯圍着我團團轉?哪個不是討好着說,董事長,你抿一點,我一口乾。今天怎麼了,真把我當成了空氣?"
老錢很是鄙夷這些人。
新董事長過來給他們這些老領導們敬酒了。
這下,新班子成員、各分公司一把手也“呼啦啦"端起杯子跟了過來,假眉假眼在嘴邊上潤了潤。
老錢心中一清二楚,這些人只不過是來做做樣子而已。
這頓飯,老錢喫得很窩火。
二、
回到家裏,老錢一直悶悶不樂,腦海中不斷映現着那一張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心中止不住噁心至極。
他索性打開電視,東一頻道西一頻道看了起來。
電視播放着,他卻靠着沙發,歪着頭睡着了。禿頂的頭上那幾根發黃的頭髮蔫蔫地垂在他臉上。
他這一睡,竟睡到晚飯時分。
兒子回來了。
兒子搖搖他:"爸,醒醒,中午喝多了吧?“
老錢睜開眼晴,馬着臉:"誰喝多了?你老漢今天是這輩子喝酒喝得最少的一回。"
兒子十分聰明,一聽老錢說話的語氣,馬上明白了:老頭子定是在單位遭受了冷遇。
他大聲喊在廚房做飯的媽:"媽,今天我累了,弄幾個又好萊,我陪爸多喝兩杯。"
好菜上桌,好酒斟起。酒過三巡,兒子便笑嘻嘻嘻將話引入正題:"爸,今天您這老領導回單位,受到隆重歡迎了吧?“
老錢一聽,氣不打一處來,把筷子往桌上一啪:"隆重個剷剷!差點沒把你老漢氣死!“
於是,老錢將今天的事情大致講了一遍,把不滿情緒發泄了一通。
兒子很是震驚:"這些人平時在你面前規規矩矩的,見到您就像兒子見到老子,這麼短時間,咋說變就變了呢?耶,都說現在的人勢利,沒想到竟然如此勢利!爸,您莫與這些白眼狼置氣,腦袋長在人家脖子上,人家想咋樣是人家的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咱管不着,由他去吧。來,兒子敬您一杯。我幹了,您隨意。“
老錢聽了兒子這番活,心堵去了一大半,他對兒子說:"兒子,你越來越成熟了,你這一勸,老漢心頭輕鬆多了。"
他把杯中酒一口乾掉,嘆了口氣:"唉,兒子,你知道老漢這輩子好強心善,沒想到到頭來落得個人走茶涼。不過通過這件事我也徹底想通了,人啊,無論任何時候,都不要高估自己在別人心中的位置。"
他繼續說:"爸臨退休時,不少人言詞懇切地說`朱董,你把公司搞得這麼人好,你離開後公司怎麼辦呀!我們要聯名上書主管局,要求你連任。'爸當時聽了這些話喲,高興啊,激動啊!爸不是想連任,而是感動。看看,我老朱多麼受人尊敬,威信多麼高!那一刻,爸是滿滿的成就感啊!結果呢?結果是公司離開我照樣轉,結果是當初這些要上書的人對新領導山呼萬※歲,把我冷在一邊。你說,這個反差有多大,對我打擊有多大?兒子,你在上市公司大小是個領導,你以後千萬要吸取我的教訓,不要被一些人的吹捧昏了頭,蒙了眼。"
老錢停下來,問:"兒子,這些話你記住沒有?“
兒子說:"爸,我記住了。“
老錢笑了:"記住了就好。"接着,他自言自語道,"通過今天這些事,我對有句話感受特別深。"
兒子有點好奇:"什麼話?"
"當潮水退去時,你才知道,誰一直在※裸※泳。“
兒子愣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精彩、精彩!貼切又精彩!老爸引用股神的話來洞察人性,不愧是川大的高才生。"